北上清水沿途, 亦然有角棕飄香。幽靜的山谷之中,卻沒有角棕艾香,乾裂的黃土被血漿澆灌。泥縫被摻和血的紅泥填實, 突出山崖之下谷底被腥羶味充溢。
成羣黑鴉俯衝而下, 將滿地血肉啄食。一頓饕餮饜足之後, 紅泥上盡是爪印, 泥濘之中裹着森白的牙齒。
羣鴉散去, 谷中多了一批張口無言的黑袍人。
正是五月末六月初的時節,北面的淺水原可見一片深遙碧翠。草盛柳濃,暖風薰染着不知名的清香。
衣白似雪的青年於豔陽天拐進暗暗巷口, 一柄長劍在手,將幾個衣衫盡是風塵的男人攔住。
這些人霜灰色的面頰上盡是錯愕, 面面相覷, 臉上一道深痕傷疤的男人站出, 道:“顏……尚書……”
乍然相見,不知言何。顏歲願眉睫黛色如潑墨, 神情深沉冷晦,“蘇隨,蘇校尉,當年叛逃中寧軍的斥候之首。”
蘇隨等人臉色煞變,當即跪地道:“顏尚書, 我等冤枉!”
顏歲願自灰牆之外, 見一縷暖陽, “倘若見到顏庭, 你等亦然能喊屈嗎?能將這十年顛沛冤屈道出嗎?”
蘇隨等人呆愣, 一時之間未理解顏歲願的話。顏歲願靜靜以待,直至他們點頭, 才說:“由此轉去關內道鹿府,在那裡,我會還你們一個清白。”
言罷,他收劍揮袖轉身,將鋒芒殺機盡數掩藏眸底。
蘇隨卻在身後提聲高呼:“顏尚書!您不應該來此地!顏庭…他要殺你!”
顏歲願應聲頓步,衣袖盡垂,惟有頭顱微揚。滿目鍼芒,錐心之感已經淡如尋常飲水。
“我已經死了。”
“諸君面前的,是顏莊之子。”
“顏歲願,除卻天下太平、門庭赫奕,已經不能爲什麼而活了。”
風逐花葉,紅蕊摧碎。有白衣的青年,輕輕擡起一臂,分花拂柳行來。
程藏之已然銳甲加身,站在璨璨天光間,瞧來人肩上攜花行,脣角彎如弦月。
安承柄軍部如今正與白亭軍僵持在隴右道武州與成州之間,因而,須得自清水北下。但是下清水之前,他們各自還有事情要妥善解決。
“顏監軍,”程藏之拈起花瓣,“去哪沾花惹草了?”
顏歲願莞爾,“我且先想想,是倚紅樓還是軟翠館來着。”
程藏之拖長音節,哦了聲。忽然上前擁住人,細嗅衣袍,唯有諳熟的振靈清香。至此才笑道:“倚紅軟翠,能有我好嗎?”
顏歲願微微嘆氣,不出言置評,卻嘆聲:“堂堂河西節度使,也該有一方梟雄之姿。”而後,又道:“還是先說說正事罷。”
他爲何來清水,程藏之應該明瞭。
程藏之微微頷首,卻沒撒開手,“轉生帝教的事情,我也有耳聞,只是突然轉到清水,倒是十分蹊蹺可疑。皇帝派你來暗查此事,只怕是跟派我去金州如法炮製。你若在清水不測,你說這責任是算我的還是算安承柄的?”
顏歲願淡然,“你們是一丘之貉,何須分別。”
“……”程藏之覺着顏歲願近來說話越發刻薄,還不如以前拒人之外可愛。他稍稍後退站定身形,“歲願你不妨仔細瞧瞧,我可比安承柄長得好看多了。”
“……”顏歲願目光紋絲不動,溫和笑着,“我先行一步,程節度使自便。”
有聽程藏之花言巧語功夫,不妨先去轉生帝教的根據地看看了。
程藏之疾步上前,攔住他,“你等等,等我卸甲換衣,我們一起去祭壇。”
顏歲願還未出言答應,便已經程藏之往回推搡,他纔要避開程藏之,對方便極其厚顏無恥道:“要不我抱着你進軍帳也行。”
“……”顏歲願冷目刮他一眼,徑自整振衣袖,始終與他保持距離行進。
纔將進軍帳,程藏之就解了披風,再卸甲時動作就慢慢吞吞起來。他看着抱臂不言的顏歲願,問:“你要不要過來幫幫我?機不可失啊。”
顏歲願避開他的眼神,背身道:“這種時機,程節度使每日都在蓄意製造,本不想說破但請君也要自重。”
“……”程藏之無奈笑笑,顧自卸甲穿袍。
悄無聲息至顏歲願身後,擁上他腰身,在他頸後噴灑一片熱息。顏歲願一覺察,便轉身迎上他,本想說軍紀不可亂。卻被程藏之含脣,齒間的話未捷先死。
待兩人氣息紊亂,漸漸低喘。程藏之才罷手,啞聲道:“我心中有數。”他替顏歲願輕整衣襟,“走吧。”
顏歲願面色半染煙霞之紅,熱氣緩涼才頷首以應。
所謂的祭壇,實則是一片幕天之地。有人煙稀疏的村落陷在一處盆地,高聳懸崖伸出一角,看不見的細絲密網懸勒着似人的身影,像是舞臺上吊着的傀儡。
一隻皮毛黝黑髮亮的犬,伸着粉舌,晃晃悠悠在傀儡網之下轉幾圈。而後忽然四蹄跳起,扯下一個傀儡,便狂奔起來,其後跟着幾個全身裹着黑布的人,這些人只剩眼白可以分明。
但見剛剛改名的十一撒蹄子就躥出一陣灰塵,四五個黑衣人愣是沒網住十一。只得一路跟着追捕,不知不覺的就到了山谷口。
山谷口有人把守,但卻因爲未反應及時,竟讓一隻黑犬躍過肩,被撓了臉。因爲不能擅離職守,便只能將這些黑袍人放出去,搶不搶的回祭品殘肢是次要的,主要的是把這犬捉住!
四個黑袍人便出了谷口,各自拿着長棍,使勁的掄起。可那犬堪比哮天犬,扭腰撅蹄子的動作行雲流水,簡直是成了精!
黑袍人一出谷口,半晌未歸,守谷口的人發覺不妙。慌忙叫人嚴守谷口,又帶着十數人去尋人。
教主分明已經交代,這谷中村落的人一個都不能放出去,連只蒼蠅也不行。怎麼就被一隻犬撓了心智,一時惱怒把人放出。好在……那些黑袍人都不是什麼深知內情之人。
谷口之外是一片莽莽蒼林,蒼林之外才是重鎮。起初確定轉生帝教老巢所在,顏歲願是驚詫不解的。按理說,蠱惑民心,應當行於民間。忽然想起清水的地理位置,隴右道,程藏之所出之地。
只是有人想在此地動手罷了。這轉生帝教,只不過也是掩人耳目的藉口。只是這轉生帝教究竟是何方神聖,所行何事?
茂林深篁,停僮蔥翠。置身林中,全身陰涼,唯有一點自枝椏錯橫間遺漏下的日光令人心頭一熱。
自蒼灰林杆後無聲無息冒出幽靈身影,人數不多,屈指可數的七人。這七人之後,押解着一個枯發凌亂的人。
此人口中聲聲如誦經,“我是顏氏子……”
“歲願。”程藏之昳麗面容掩在林蔭,“這是我七年前,與天德軍戰鎮北,手下從一夥霫奚軍士手中搶奪的人。”稍稍頓言,“雖在我手下過了數遍刑訊……卻始終未吐露一字。這人,還活着,但是已經廢了。”
顏歲願被一縷隙罅之光晃了眼,卻是看着程藏之,又望了望那個仍在念念有詞的顏氏族人。終是緩緩道:“我知道了。”
七年之前,他們尚不相親,程藏之不會手下留情也是情理之中。即便是今時,他也與程藏之各自有言在先,互不因對方動搖宏圖。他們只是他們,在他們各自身後還有無數條人命。
雖已經做了心理準備,但顏歲願看清那張掩在枯草雜發下的臉,還是目光地動天搖。
竟是十年前因爲營救他而被霫奚契丹覆滅的顏清!
顏歲願猝不及防的屈膝而跪,程藏之竟是一時反應不及未扶住他。只覺喉嚨有熱鐵烙過,無名的疼痛襲擊全身。折斷骨剜心肉,滿身千瘡百孔間穿堂風刀割過。濺出的熱血瞬間成冬日寒潭之下未凝冰的水,骨肉間從未停止被撕扯噬咬。
曾有白髮蒼蒼的外祖父問他,你還知道疼嗎?已經及冠的顏歲願默然,搖頭。曾有一封封借相思紅楓掩人耳目的書信來問,你還會表露情緒——恨嗎?顏歲願再不收這書信。他以爲,自己這一生都不會疼與恨。
世事難測,程藏之卻教會他別樣心疼。眼前的故人,喚起他無限苦恨。
“叔父……我是歲願。”
“我是顏氏子——”應着青年深掩苦痛的聲音,停歇固執的心念。
透過絲絲髮隙,渾濁的老目瞧見一張鋒芒斂去的面容,少年將軍早已化爲運筆文生。曾是刀-槍在握的眉清目朗,盡數爲詩墨喧奪,唯剩溫潤而澤。
“此子定是漢家霍嫖姚轉世!”
當年誇口此言的壯士如今瘦骨窮骸,少年亦然忍垢吞炭不言辱。
“歲、歲願……”顏清在幽冷的深林間,聲顫如山勢將崩裂,“歲願…歲願……你怎麼……”本欲問你怎麼成了文弱書生,卻舌尖一咬,“你做的好,你不要怪將軍與夫人……一朝功敗萬骨枯……若不這樣瞞着藏着,會死更多人、更多人……”
“我……知道。”顏歲願神色如林間落影,比寒石冷,他奉上無煙,“您不必說了,我全然懂。”
顏清哽澀着,還想再說什麼,然而顏歲願已經音色沉穩道:“叔父,此事我自會平之。自此,顏氏仍舊清如故。”
睜目看清青年眉宇間的決絕,不必言說的決心。顏清恍然明瞭,這十年的清名纔是玷污!
唯有各自心照不宣。
程藏之看在眼中,心裡的疑影擴散開來。顏歲願這十年來究竟爲隱藏什麼,才甘爲人囚籠困守。他一顆心,不斷下沉,覺得天日越發寒冷。明明將要入夏。
顏歲願四肢強撐,站起身來,對程藏之道:“勞煩程節度使,將我這位叔父送回顏府。”
程藏之應下,卻忽然想起顏歲願未曾帶來的小廝佑安。越發覺得風雨欲來。
可他未來得及問,趙玦已經帶着人將十一引出的人悉數拿來,待他審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