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行蓄驚的連連後退, 他怒目看着程藏之。縱橫西川多年,還沒有人敢如此不給顏面的動起手來。他怒視衣袍勝過暗河之黑的青年,舉刀豪言:“你小子以爲這裡是河西嗎?!孤身一人在此放肆, 今日不殺你, 本使誓不爲人!”
程藏之懶得理會安行蓄, 卻是將刀尖向下, 垂着睫羽道:“顏尚書今日也是不殺我誓不爲人嗎?”
安行蓄一聽此言, 當即氣惱,臉上一陣白一陣青,最後冷笑不止道:“都死到臨頭了, 還想着顏歲願。”
顏歲願淡目看着程藏之立身屍骨之上,“程節度使, 若願交出軍權, 興許還有活路。”
“哈哈哈哈哈哈——”
一陣狂笑, 驚的安行蓄回身,程藏之和顏歲願亦然循聲而望。
來人從頭到腳包裹的一絲不露, 扶着石壁笑的直不起腰,身後如黑潮一般的人馬。
“何先生!”安行蓄當即大悅。
黑影正是何子皿,他未理會安行蓄的呼喚,仍是笑的岔氣。
“姓秦的,”程藏之微微動動眼皮子, “不要怪我沒提醒你, 笑不死自己卻笑死老母, 就更好笑了。”
何子皿應聲停止發笑, 目光在顏歲願和程藏之二人身上逡巡, 最後定睛在顏歲願身上,“程節度使這是什麼話?怎麼會呢?誰不知道顏尚書是秉公執法的清官, 顏尚書只要不死,程節度使所言,就不會成真。”
“你倒是會投鼠忌器。”程藏之譏笑。
“程節度使這話就不對,”何子皿遊刃有餘道,“我這叫識時務者爲俊傑。”而後轉向安行蓄,“安大人,只要今日殺了程藏之,拿下顏歲願,莫說挾天子以令諸侯,就是自己當天子,也不是什麼萬難之事。”
安行蓄猙獰一笑,“多謝何先生,三方周旋。他日本使入主天下,定奉何先生爲宰輔!”
“那何某,便先行謝過安大人了。”
人馬在一聲號令之下,當即衝殺來。數不清的刀刃,聚光如月似驕陽。
顏歲願一面取出袖裡劍,按下機括,便是一柄長劍。他持劍偏頭看向程藏之,“程節度使,此時再不命趙玦等人現身,你可就真要葬身此地了。”
程藏之提刀闊步,迎面刀斃一人,血霧噴薄。他聲色不似往常鬆散,十分具有張弛力,“顏歲願,你心裡捨不得我死了?”
“……”顏歲願挽劍,幾絲青光,身前倒下幾具屍體,“程節度使,總愛想這麼多嗎。”
“唉——”程藏之一邊殺人,一邊嘆息,“那我保護你,總沒錯了。”
顏歲願蹙眉間,見身前襲來黑影,一瞬間,一抹幽魂穿梭刺客間,遍及之處皆是累累屍骨。
“這!”安行蓄瞠目結舌的看着如鬼一般的程藏之,“這程藏之難道是鬼嗎?!怎麼可能如此快速!”
見程藏之一人便如千軍萬馬,勢如破竹。安行蓄不能在觀戰,當即握着大砍刀,加入戰局。何子皿這邊,意外的被顏歲願阻攔住。
何子皿並沒有刀劍,他滿身暗器,頻頻出招。顏歲願只能不停防守,無法近身,“金州地下石室機關是你設置的?”
“不然呢,”何子皿一把飛刃如花散出,“李懷恩那個廢物,只知道多方討巧,先是任中寧軍搜刮金州,後又畏懼安行蓄,將金州人口悉數奴役出賣。沒能用這個廢物將程藏之與謀逆舊案聯繫起來,也沒能揭露顏尚書私放逆賊一事,仔細想想也不可惜。”
噔的一聲,顏歲願生生將飛刃砍斷幾柄,他提着劍,身法忽然縹緲起來,越出合圍直逼何子皿而去,“你究竟是什麼人?居然知曉如此多舊時事?”
見他襲來,何子皿忙不迭掩藏在黑暗避險,“不殺你,要折磨你的還有誰?顏尚書莫不是想不到?”
顏歲願卻未有停下劍勢,直逼黑暗,劍尖停至何子皿的面衣,目光幽深,“你可曾想過,如果我那日去晚了,劍沒能及時擊落刀刃,又或者沒有輕信程藏之未趕去,將是什麼結局。”
何子皿絲毫不爲所動,與顏歲願對視,“人總有一死,活着如此痛苦,不如早死早超生。”
“……”顏歲願聽何子皿的話,收回攏在他身上的目光,“劉堯與孟氏已回家鄉。你,好自爲之。”
他收回長劍,轉身望程藏之,卻聽見何子皿在身後說:“顏歲願,你感覺不到痛苦嗎?誰將你害成如此境地,誰要你生不如死,誰要你此生不敢與人來往,你不知道嗎?”微微停頓,“你真的不恨嗎?家仇國恨,你都不恨嗎?”
“……”顏歲願微微昂首,石壁墜滿水珠,“恨,有用嗎?”而後向一羣屍首走去,“你帶着你的人走吧,剩下的我會處理,程藏之也好,安行蓄也罷,我會盡力而爲。”
“……”何子皿蠕動脣角,異常苦澀。他忽然繃不住情緒,“顏歲願!這天下不值得!在我看來,這天下待你,還不如程藏之值得!”
“這是誰的想法?是楊奉先,抑或皇上?”
“……”何子皿不出言,只是召集自己的人,準備撤退,“顏尚書,顏庭的人,我會替你料理一部分。”算作,欽佩。
青年的身影各自走向各自的命運。顏歲願望着一片陰暗,這天下的值得,來的太遲。他已經不能後退了。
顏副將與趙玦等人幾乎是同時到達,趙玦等人加入戰局,安行蓄等人便潰散。安行蓄早在見何先生撤退,便要跟着撤,但程藏之身法快比閃電,一直黏着他,退不了!
趙玦跟上程藏之,壓低嗓音道:“公子,胡槳等人,已經被殺出兗州,霫奚那邊王將軍帶人突襲,眼下顏庭勢必爲霫奚所困,不敢輕易率兵坐收漁利。”
“顏歲願這些人爲何也如此晚到?”程藏之問。
“我們到的時候,他們似乎在追緝暗河裡撤出的人。見我們一至,才罷手。”
“知道了。”
程藏之專心揮刀,預備取安行蓄項上人頭。安行蓄被他逼至圓臺薄棺,回頭見薄棺殘骨,驚恐萬狀道:“程藏之!你不能殺我!我也是被楊奉先蠱惑的,而且,何先生已經做中間人將川西與盧龍結盟,只要你現在放我一馬,我川西定然與河西結盟——”
背後一劍穿心,安行蓄甚至來不及低頭看心口的利刃,也來不及轉頭看殺自己的人。
程藏之擡眸看站在薄棺另一側的人,顏歲願抽出無煙劍,神情波紋不起。
“本官向皇上以命起勢,中寧軍絕不擁兵自重,更不會與何人結盟。”
“你是說安行蓄被人騙至此處,”程藏之伸手在安行蓄身上搜尋,摸出一枚矩形銘牌,上面是胡槳的名字,“你覺得呢?”
中寧軍銘牌,鐵證如山。
顏歲願道:“那又如何?”目光冷寂看程藏之,“謀逆罔上的川西節度使已死,河西節度使在場,以爲如何辯白?”
“你想殺人陷害我?”程藏之有些慶幸之色,“如此確實是好法子,屆時川西駐軍要個說法,我這個人選也頂得住。只是,川西駐軍與河西駐軍,顏尚書打算如何處置?”
顏歲願垂眸,靜默些許道:“何須陷害。川西駐軍不如河西、盧龍,一盤散沙,安行蓄膝下庶子凡幾,只需分權行之,便能定下川西。”他擡眸,看着程藏之,道:“真正棘手難以控制的,是河西駐軍。河西駐軍大都督,來歷不明,卻憑一身謀略武藝號令大軍,徵西伐東,軍心所歸。若是不能妥善處置,纔是心腹大患。”
言罷,已然舉劍直指程藏之。
程藏之微垂眸看無煙劍,“動手之前,你能如實回答我兩個問題嗎?”
顏歲願沉吟些許,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程藏之道:“兩大節度使一死,中寧軍獨大,依照安行蓄生前所言,顏庭並不是真正看重你,更何況,顏庭膝下還有子嗣傍身,你要如何節制中寧軍?畢竟你父子非與顏庭同出一支,即便你們不世襲,顏庭卻未必如此。”
將無煙劍柄握緊,顏歲願聲色冷至骨髓,“我自有法子。”
“什麼法子?”程藏之目光灼灼。
“程節度使,”顏歲願不懼他灼熱目光,迎面道:“這把柄,哪怕你把顏家十八代祖墳掘完,也不會知曉。”
程藏之聞言失笑,“好吧,最後一個問題,你認出我了嗎?”
顏歲願一怔,瞬息間又聚精會神,“這很重要嗎?”
程藏之脫口而出,“當然重要!”
顏歲願目光微微波動,卻又恢復如初,“在見到金州之金之前,本官並不關心此事。畢竟,程節度使若是被指認爲逆臣遺孤,屆時再查出是本官當年一念之錯放過的人,於本官是個大-麻煩。比起這個,本官寧願假意上程節度使的當,爲程節度使打消皇上猜忌。”
程藏之瞳仁漆黑,難言之苦,“所以你之所以能忍着我的糾纏,是因爲怕我在你不知情時,再做出什麼自曝身份之舉?”
“之前百般縱容,千般忍耐,皆是爲了今日一舉解決我這個棘手的大-麻煩?”
“……”
顏歲願皺眉,繼而又釋然得鬆開眉頭。霧靄瀰漫的心室,有尖銳利刺穿破三尺冰凍,直透飲冰難涼的心臟,心瓣凋謝一地。
他聲動顆顆冰珠,震落一池雨碎陰江,“也可以如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