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他如此說,顏歲願悵悵嘆息,不再去奪那張祈禱文。也未有更改自己的祈禱文。
武將那邊請程藏之過去先行列隊,程藏之將腰間的祈禱文拿下,跟顏歲願辭別。
楊奉先已然派人來收集祈禱文,顏歲願卻是在熟宣之上,又添幾筆——請願,中心君子,功崇業廣,宜爾子孫,繩繩蟄蟄。【注】
爲天下殺身,爲生民殞命的熟宣覆在上,不能言說的心願放在下。
祈禱文並不是個人燒個人的,而是統一收集,每位大臣按照品秩隨機燒一疊。
小太監將程藏之和顏歲願的祈禱文,抽出交給內侍常。
楊奉先瞧見顏歲願那張,皺眉問:“顏尚書只有這一張嗎?”
小太監道:“楊公,若不放心,可要看看那一疊祈禱文?”
“拿過來。”
楊奉先有預感,顏歲願這些心跡,獎來一定能派上用場。他細細翻查,忽然見一張行雲流水的祈禱文,只有請願。
字跡與顏歲願那張有着天壤之別,倒是似極程藏之那張,但又不同。
楊奉先不確定,卻仍舊將這張熟宣扣下。才讓小太監將祈禱文拿走。
一場不痛不癢的祈禱上蒼近至尾聲,宮中卻有禁軍疾行衝來。
禁軍將領方歸叩倒在諸位大臣面前,道:“獻國公滿門被屠殺,無一生還!”
平地驚雷,等時間,元老級的大臣們悉數腳跟發軟,癱的癱,倒的倒。連一素主掌大權的劉玄,都膝蓋一軟搖晃着身體。
誰人不知,盧宏纔將追封獻國公,其子承襲獻國候,正是榮耀富貴時卻被屠盡滿門。這不是明面打皇帝的臉,更是將皇帝纔將籠絡的臣子心,散盡不剩。
“何人如此膽大包天?!”有元老叱問,“京城防衛司與禁軍是死人嗎?!竟讓忠臣滿門被屠殺?!豈有此理!”
方歸跪着道:“閣老,不是我等不盡職,而是那些人實在膽大妄爲,誰人能知他們竟敢公然行兇,還屠殺獻國公滿門!”
羣臣心裡一空,個個驚顫。這可是當朝新權貴被屠盡滿門!他們也是朝臣啊,何能不膽戰心驚!
顏歲願肅面問:“行兇之人可追到?”
方歸搖搖頭,“那夥人是江湖草莽,殺人沒有任何章法,逃遁更是快於無形。”他頓了頓,想起一事,“顏尚書,他們逃上一條水路!”
顏歲願一怔,既而平復神色,對衆臣說:“各位大人,此事,還是先壓下來的好,以免動搖人心。”
羣臣面面相覷,國子監爛成那般,金州禍害成那般,兗州水漫半座城池,若是再出新封獻國公被屠盡滿門,豈不是要天下大亂。
唯有壓下消息,也只能如此了。
程藏之卻在其間笑,“只怕是,壓不住啊。顏尚書,他們公然在祭天祈福期間屠殺,你當滿城寺廟祈福,門戶前跪拜天地的百姓是瞎子嗎?”他又看向方歸,“讓本官猜猜啊,你們禁軍和防衛司,是不是又策馬御街,沸沸揚揚的追逃殺人犯了?”
方歸額間一滴汗珠落下,當即心悸的請罪:“卑職愚蠢,沒有想到這重。”
羣臣臉色一變,顏歲願蹙眉,神色冷厲。這事果然是瞞不住。
事已至此,也無他法,那名叱責的閣老當即求到顏歲願處,“顏尚書,此案只能由你親自偵辦,否則定然無法堵住悠悠衆口。”
顏歲願望着衆臣,爲難道:“可本官還要赴往兗州賑災。”
已有上了年紀的元老,一口稀疏牙齒,吐字不清,“兗州都已經那樣了!顏尚書,你去了又能如何!還不如想想我們這些人,要是都死了,還能有朝廷嗎?!”
“就是啊!比起兗州的賤民,自然是我們更重要!”
“顏尚書你不能去兗州!必須先查清案子!”
在喧鬧言語間,顏歲願的心一沉再沉,同樣是元老之臣,這些人除卻年紀老,沒有一處是可以與盧宏老先生相較。
恍然間,顏歲願彷彿能見老者吞飲金水的無奈。破碎的不是山河,是人心。腐朽的不是王朝,是人的品質。
程藏之撥開這些人,面含譏諷,“行了,你們都活了一大把歲數了,想想兗州,那裡有的人連十歲都活不到。你們也賺夠了,就算被殺,皇上也會追封諸位,讓諸位享盡哀榮。比起兗州那些死無葬身之地的流民,你們也該知足。”
一向都是顏歲願直言直語,突然間換成程藏之,羣臣習慣不來,等到反應過來,卻見程藏之侍衛摸着刀柄。思及程藏之河西鐵騎,竟不敢像逼迫顏歲願一般,反駁程藏之。
程藏之冷笑,將一羣人欺軟怕硬的做派譏諷。而後回身,對顏歲願說:“先查水路。說不好,就查到兗州了。”
顏歲願也注意到水路,兗州處於水系網交錯點,那夥人往哪裡逃竄不好,偏偏逃竄水路。他應道:“仍需覈實。”
“那走吧。”程藏之一臂攬在顏歲願肩頭,迫使他隨自己走,“跟這羣蠢貨待一起,影響心情。”
顏歲願移開他臂膀,還是回頭跟最初那位閣老說:“閣老且安心,本官未啓程兗州前,會先將此案梳理。儘量將賊人查清,也好諸位做防範。”
聽到他如此說,衆人才安心。紛紛道:“那顏尚書快先去查。”
“本官先行一步。”
去漕運碼頭的路上,遠沒有往日祭拜的熱鬧。
顏歲願一見清冷長街,便知盧門滅門慘案的影響之大。
途徑民巷,柴扉咣噹撞開,粗漢模樣的男子身後跟着個孩童。孩童只有漢子膝蓋高,搖搖晃晃的抱着漢子小腿。
孩童巴掌大的小臉,眼淚與鼻涕交加,抹在漢子褲腿。嘴裡含糊不清,哭腔震天,“爹爹不走,不走,不走。”
緊接着,一個荊釵布裙的婦人追出,抱起孩童,眼含淚光,“孩子他爹,屠殺國公府的歹徒從碼頭逃走,你現在去上工,若是被傷着可怎麼了得。”
漢子曬的黝黑的臉,幾番爲難,還是下定決心,“好不容易開春,凍化了,再不上工,咱們一家就得喝西北風。你在家把娃兒帶好,沒事的!”言罷,扯下孩童的手,毅然離去。
默然目睹這一幕,顏歲願徑自前行,程藏之跟在其後,不爲所動。
“程大人,”顏歲願忽然頓步,“可否請程大人派人看住碼頭,不要讓朝中的人封閉碼頭。”
程藏之定睛看他,“你是怕日後去兗州賑災,朝中那些人害怕被殺,封閉碼頭。”
“正是。”顏歲願目色難得波光,“正是開春時節,各路水運都將復工,若因某些貪生怕死之輩,貽害生民,便得不償失了。”
程藏之嘖嘖兩聲,目光幽眇看他,“你能爲金州百姓當堂自刎,也能因爲尋常人家生機求我,當初求你對秦孟氏法外開恩,你爲何毫不留情拒絕?”
顏歲願雙瞳如曜,一種堅定的情緒從其間流出,他說:“秦孟氏對國子監一事,有所知,倘若她如秦承一般,並非單一的受害者呢?我犯不起錯。”
“若是這天下犯錯呢?”程藏之望着他,“你難道也管得到?”
顏歲願目光一落,睫羽下垂,緩緩道:“只要,我不犯錯,旁人也不犯錯,天下就不會犯錯。”既而,擡眸再看程藏之,“程大人,這忙是幫還是不幫?”
程藏之走上前,與他並肩而行,“你都開口了,我能不幫嗎。”
“……”顏歲願想說,你可以拒絕,但是最終還是未出口。
至漕運碼頭,已有管事的人候着他們。
管事焦急地上前跪拜行禮,“見過顏尚書,見過程大人,”還未等二位大人發話,他便迫不及待開口,“二位大人!歹徒劫走的貨船是兗州的賑災物資!”
顏歲願神色一緊,還要繼續問話。程藏之卻攔截話語,“船工們也跟着跑了?”
管事當即點頭不止,忽而又搖頭不停,“大人說的哪裡話,哪裡是船工們跟着跑了!分明是歹徒挾持去了!”
程藏之語調怪異的哦了聲,“你們漕運的船工,不說個個身手矯健,但是趁人不留心一頭扎進水裡逃跑,不是問題吧?別跟本官說,漕運船工個個都是旱鴨子,又或者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病癆。”
管事雙目驚恐,再三磕頭,“程大人,那些人兇悍毒辣,若是跳水,定然必死無疑啊!”
程藏之輕笑聲,“你可別跟我說,剛融的冰水太冷,船工遊不動,歹徒不怕,能跳下水一頓死追猛打,一個都沒逃出來。”
“這……”管事不敢再多言,多言多錯。凡事能跟着出航的船工,即便沒有上乘功夫,也能有把子蠻力。縱然有那濫竽充數的,也不敢說在兗州賑災物資船上。
幾個問題問下來,貨船果然是有問題。
不過顏歲願也不打算再深究,能留在此處等候他們的人,必然都是知曉不了內情的人。
正在此時,佑安急哄哄的撞開人羣趕來,他弓腰喘着大氣,“大人,刑部裡的張高越獄了!還殺了不少獄卒!”
“張高,跑了?”顏歲願微怔,張高一口咬定是被人陷害纔到程門,分明可以無罪脫身,這時候卻越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