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孟氏憑藉着家中獨傳的繡技,小有積蓄後,爲了獨子的學業舉家遷來青京。本以爲少年中舉的秦承來青京會有更加錦繡前程,哪知一路碰壁,家財散盡落得棚戶。
慈母擇鄰也好,斷織勸學也罷,寡居的秦孟氏貪黑起早勞作,日夜顛倒的刺繡熬壞一隻眼睛,皆不過是爲了獨子秦承早日出人頭地。
直到後來秦承入了國子監下的書學,才隱約有好轉之勢。
顏歲願神情寂然,從昏厥裡醒轉的秦孟氏口中的好轉見晴,他隱約覺得並不是天降福運,畢竟朝廷暗不見天日的黨派之爭由來已久。
秦孟氏泣涕難止,早年喪夫日子過的清貧艱苦,秦承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靠着這一子熬過了數十載的荒蕪滄桑,熬瞎一隻眼不說,纔將四十的身子骨也衰弱的同七老八十。
“大人,老婦人也知我兒在書學並不是在讀書識字,只是我們也是沒法子了,阿承真的只是替人寫寫文章......”秦孟氏的話至此便如被人噤聲了般,後面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只是替人寫寫文章便能入國子監的書學?更能承擔的起書學高昂的束脩?
程藏之與顏歲願是一個字也不信,便是秦孟氏自己說到最後都說不下去了。
程藏之一雙精緻狹長的丹鳳目,擺正姿態竟也能有十分正氣浩然。他一臉心有不忍,語氣中萬分理解的同秦孟氏敘話,“我倒是相信夫人的話,只是令公子替何人寫文章?寫的又是什麼文章?要知道,書學的束脩可不低吶。”
顏歲願靜默的看着程藏之言笑晏晏同秦孟氏談話,他發覺素來笑不露齒的程藏之竟笑出一點善意來,本是俊致冶麗的容顏也顯得十分和藹可親。
他漠然垂首,程藏之在朝三年一貫是瀟朗灑脫,與誰人都可言笑晏晏其樂融融。百官與其相處融洽,理應如此。
秦孟氏攥着膝上的粗布裙,咬着皸裂旱田似的下脣,唯一能看清的眼睛裡亙久的掙扎,直到瞧見程藏之脣畔的暖意,終是忍耐不住傾瀉了心裡忌語:“是給一些大官寫文章,還有一些名士。”
“什麼大官、名士?”顏歲願接過話,直白髮問。
秦孟氏看了眼清貴端雅的顏歲願,不知該不該開口。便又瞧了眼笑容不改的程藏之,才慢慢開口:“老婦人只知道有今科狀元,還有一些侯門世家的公子...其他不甚清楚,阿承從不跟我說這些,這還是我無意間聽到阿承跟一個同窗爭執時聽到的。”
顏歲願本欲再多問幾句,卻被程藏之攔住,他疑惑的看着程藏之,其人卻只是搖頭。而後便讓人帶秦孟氏去休息。
“程大人,這案子聖上移交於刑部,秦孟氏我要帶回顏府。”顏歲願待秦孟氏走後道。
程藏之無奈聳肩,“我說了不會搶你案子,顏大人何必如此草木皆兵的謹慎。”
“程大人不搶,不帶代表程大人不攪和。”顏歲願冷瞧他一眼,心裡記掛着程藏之以往的斑斑劣跡。
“那好吧,只是顏大人覺得風口上的刑部能保得住秦孟氏嗎?”程藏之直視顏歲願,瞳孔裡一片澄清,“還是說,顏大人頂着各方壓力之餘,能寸步不離的保護秦孟氏?”
他話音寥寥,周遭寂寂。雅雀無聲裡,顏歲願掩映在翳光裡面容肅沉不少,冗密如扇的睫羽垂落,遠峰似的長眉卻緊蹙起。
刑部在明,罪人在暗,確實惱人。
程藏之出手極快,躲避不及的顏歲願整好被其襲摸到了眉頭,他錯愕的看着程藏之,他不是想從自己頸上取下什麼嗎?爲什麼這次不是脖頸,而是眉頭?
“你這樣好看的眉,皺起來真難看。”程藏之語畢之餘,一指拂開了他眉上濃愁,緊接着手臂下移直驅他的脖頸。
一掌虛空,程藏之目不轉睛的看着後退三步的顏歲願,心中慨然:這麼煽情的時候,他都能後退這麼一大截,真是警惕十足吶!
“請程節度使自重。”顏歲願言語冰冷無情,“秦孟氏有勞程節度使看護,告辭。”
言罷,顏歲願錯開程藏之的站位,擡腳就要離開此間。卻是被程藏之伸出一臂攔住,顏歲願看着他那一臂好似附骨之疽,側步拉開距離。
“我送你啊,”程藏之看着他要開口拒絕,先發制人道:“別拒絕我,否則我只能跟着顏大人回家了。”
顏歲願眉目生冷加劇,呵氣成霧道:“程節度使,適可而止。”
程藏之訕訕一笑,側身讓出陽關大道,目送顏歲願遠去。他靜止不動,如木樁一般樹立原地。
他目送顏歲願而去這樣事,稀鬆平常的就像顏歲願日常被他襲掠頸側。三年裡,很多事都成了約定俗成的習慣。
然,他最不喜當是顏歲願叫他程節度使。每每如此稱呼,顏歲願不是懷疑他便是惱怒他,且不由他任何自證辯解。
出了程門的顏歲願走出一條街,纔敢回首遙遙望着程門的方位。他的內心時刻都在提醒着他,程藏之來歷不明,與多方勢力牽扯不清,更重要的是程藏之是河西節度使,手裡握着不擅名於他伯父的兵權。
不,程藏之是比他伯父還要庸中佼佼的人。他伯父是由顏氏世代功勳聲名積累,才成爲中寧軍的主帥,程藏之卻是一戰殲滅突厥五萬鐵騎成名,年紀輕輕便讓河西駐軍衆多老將尊稱一聲:程都督。
如此天妒英才,一朝踏進朝堂就對他糾纏不清,只是因爲斷袖?顏歲願便是懸樑自盡也不信,其中緣由,他隱約覺察的出與伯父顏庭有關。
顏歲願行至劉研府邸,他可以確信程藏之一早便知曉秦承之事,他本欲進府問清程藏之與他究竟談論了什麼,最終卻止步換了方向。
朝堂之爭與他無關,軍中爭奪自他被伯父逐出中寧軍那日,便與他緣分盡矣。
如今,他滿心一字曰法。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刑過不避大臣,禁奸於未萌。哪怕結局最終如商鞅無懸崖可勒馬,似韓非窮途末路一杯毒酒赴黃泉,亦無悔無怨。
刑部牢獄很寬敞明亮,顏歲願上任三年來手下從來無冤案,更無留情,凡是犯案者皆依律處置,不講任何人情量刑減罪。
藉着白晝,幾束暖黃的陽光從牢牆上的天窗照進陰暗的牢獄,最終落戶在側躺着的犯人劉堯身上。
獄卒打開鎖鏈時,一陣洗啦聲於寂靜中聽着格外驚心動魄。
被驚醒的劉堯翻身而起迎面一束陽光,耀眼的光明使他睜不開雙目,默默的接受了不見天日。
顏歲願踏進牢房,看着這個四體不勤的官家公子,面白溫吞骨骼清削,縱火殺人真是難爲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公子哥了。
劉堯睜開清眉下的秀目,書生孱弱暴露無遺,連帶說話的語氣都柔和如水:“顏大人,小生說過了,火是小生放的,人是小生殺的,小生認罪。”
“......”
一連四個文縐縐的小生,堵的顏歲願無言,心中卻是覺得好笑的緊。都說戶部尚書劉研是劉玄的錢袋子,一身銅臭味,偏生他的兒子書香四溢。
顏歲願從袖中取出一截深褐色的紙卷,他蹲下身目光直逼劉堯,脆生生的問了句:“這是什麼?”
站在顏歲願身後的獄卒看着上司手裡的東西,他再熟悉不過的物件,卻是爲難住劉堯這個官家公子加書呆子了。
劉堯瞅着顏歲願手裡的捲紙,半晌開不了口。
顏歲願微不可知的輕笑一聲,而後又掏出一截指粗的竹筒,耐心十足的問道:“這個認識嗎?”
獄卒看着上司連着拿出兩個東西都是他熟知的,而劉堯仍舊一臉茫然無知的看着顏歲願手裡的東西,憋的滿臉通紅也說不出一個字,頗有種書到用時方恨少,只可惜這兩樣東西稀鬆平常的用不到書。
“你猜哪個是你之前認罪時說的火摺子。”顏歲願起身居高臨下的看着劉堯。
劉堯立即明白顏歲願的意思,他在試探自己供認的真僞。劉堯看了那個紙卷,又看了竹筒,一橫心道:“先拿出來的那個是火摺子。”
“確定?”顏歲願問道。
劉堯眉清目秀的臉有些緊張,他心道:既是火摺子,應該是能折的。於是他點了點頭。
“那這個是什麼?”顏歲願將竹筒遞到他面前。
劉堯想起書上一句詩——爆竹聲中一歲除,於是他果斷答道:“爆竹!”
“撲哧”獄卒終是忍不住在上司身後笑出了聲,顏歲願也不惱,只是打開竹筒,輕輕吹出一縷火苗,在火焰跳動裡道:“這是火摺子,這個也是火摺子。”
劉堯驚呆住,癱坐在草蓆上不知言何。
他自小錦衣玉食,劉研又是百般寵溺呵護,待長大成人後又沉溺於書海,醉心經史詩詞,幾乎就是個五穀不分不識陽春水的‘仙人’。以致於連火摺子都認不出。
只是顏歲願萬萬沒想到,尋常百姓用的土紙製的火摺子他識不出也就算了,連自家用的竹筒火摺子都認不出。這劉堯,連個紈絝都不如。
“提審。”
顏歲願留下兩個字,先行一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