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竹簾遮掩,入齋宮的大臣個個昏昏欲睡,一挨着蒲團,便垂着頭打瞌睡。竟也無人注意到顏歲願這邊躺了個人。
卻也不是每個都如此,上次跟顏歲願一同去金州的副使季瑛,就覺察了。他自菱花窗看一眼,便匆匆離開,放飛一隻信鴿去夔州。
正午,薄薄春光流進殿門。
許是覺察程藏之有醒的跡象,顏歲願將那兩張熟宣抽墊在最下面。
“幾時了?”果真是醒了。
顏歲願淡聲答:“日正,午時三刻。”
“……”程藏之一噎,繼而懶懶笑出聲,“當真是砍頭的好時候。”
“程大人何必急在一時,”顏歲願捋順袍袖,“死期不會太遠的。”
程藏之在他膝上轉動脖頸,擡起一隻手落在他嵌玉腰帶,語氣含春深昂意,“顏尚書,我希望能死在這裡。”
“……”顏歲願箍住他手腕,將他順勢拉起,眉目森然,“程大人,這輕浮的毛病還是改了去爲好,本官若是女子,程大人一早就被打死百回千回。”
程藏之雙掌支撐着身體,回首看他,睡眼有迷離霧氣,“顏尚書若是女子,一早便嫁給我了,若是嫁給別人,那隻能和我一塊浸豬籠沉潭了。”
“……”顏歲願無言默然,而後起身站直道:“程大人便繼續做美夢吧,本官還要用午膳。就不奉陪了。”
顏歲願走出幾步,已經要擡腳跨出門檻,微微懸足停頓。繼而,忍住回身的動作出殿門。
那兩張熟宣……還是暫時不要管了,省的多此一舉讓程藏之察覺。
程藏之瞧出顏歲願小動作,覺着奇怪。四處打量,沒有幾個官員像顏歲願這般老老實實抄經。他倒是猜度不出顏歲願適才停頓的原因。
出了殿門,仰首見天際一輪元日。日光照在手背,暖意可覺,也不熾烈。
趙玦見公子伸了懶腰,才上前道:“公子,皇上調動各道前往兗州賑災,重建兗州城,但是詔書下到各道多日,一直無人聽調遣。”
“當然無人聽調遣了,誰不知道兗州現在就是火坑,誰去誰就是頭烤乳豬。”程藏之道。
趙玦聞言脫口而出,“那屬下就想不通,您非要跟着顏尚書去當這頭烤乳豬幹什麼,難不成是湊雙數的。”
“……”程藏之瞥他一眼,“我就不能去把別人變成烤乳豬。”
趙玦繼續反駁,“皇上詔書頒佈得有半個月,馬上元宵節都要過去,都未見有人理會詔書。彷彿皇帝的詔書是張廢紙,明晃晃的國璽印章就跟沒看見一般。您去,除了烤顏尚書,就是自焚。”
程藏之譏笑一聲,“國璽,不過就是塊刻花了的石頭。”他又道:“把你的心放肚子裡,別老往顏歲願那操老媽子心。兗州,會有人去的。”
趙玦微微沉下眉頭,不再言語。
“對了,顏歲願在哪用午膳來着?”
“……刑部配有餐堂。”
“刑部的飯我還沒吃過,今天帶你嚐嚐鮮。”
“……”
程藏之在朝三年,即便人在衙門,卻也不用衙門的餐飯。因爲,避毒筷總能黑的通透。
刑部官署裡,顏歲願也沒有用餐,他在細讀一封來信。
大寧興宜十一年,盧龍中寧軍曾叛出一支全員斥候的隊伍,共計約三百人。這支隊伍在軍中被稱爲賣國賊伍。
顏歲願眉心針扎,回憶起十年前的那幕。
他伯父顏庭立於軍帳,涕淚橫加,怒斥於他:“顏歲願!你怎能隱瞞軍情不報!”
“你怎能將契丹霫奚聯軍一事隻字不提!”
“你若早些將軍情報於伯父,如何能延誤軍情,致使你父親戰死!”
還有老將唾棄,“中寧軍世代不曾世襲,你小小年紀急於立軍功也便罷了!竟還存歹毒心思,蓄意延誤軍情!”
“顏歲願,你這可是弒父奪權!狼子野心!牲畜不如!”
那是冬末初春時節,萬物復甦,綠芽錚破頑石。顏歲願卻像個死人,滿身喪氣。
最後一場雪裡,十五歲的少年跪倒在寒風間,漫天清霜。無一朵雪花,可以洗清他的冤屈。
明明是奉父帥之命催促伯父率軍早日回駐地,明明他什麼都沒做,明明他什麼都不知,卻成了千古罪人。一頂弒父奪權的帽子扣下,猶如五指山,讓十五歲的他此生不能翻身。
少年逐胡騎,徵蓬出關塞。一生理想抱負,一生驚羨追求,一生熱血希冀,不僅是破滅,連天資玉質的顏氏少年郎也被釘在‘弒父奪權’的恥辱釘。
而顏歲願卻百口莫辯。那時,十道之內,舉目皆是子弒父、父殺子、主殺奴、奴殺主等等爭權奪勢。天下人皆能犯的罪,他沒道理與衆不同。
病體纏身的母親,將他從雪堆之中剖出,可見的肌膚蒼白過雪。好似只要寒風在凌厲勁猛些,便能將母親吹的支離破碎。
母親沒有任何神情,整個人空洞的厲害,在朔風之中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歲願,人不能再將自己當做畜生。你要做個仁人,做個志士,做個善人。”
晶瑩剔透淚珠自母親血紅眼眶滾出,咬緊牙關仍舊是顫音:“從今往後,你要一個人走下去,聽你爹的話要忍讓,聽爲孃的話要寬仁。”
“離開這座軍帳,娘希望,你是這世間最純一不雜的君子。”
顏歲願跪在雪地,喘不上氣,“娘!我沒有錯!你爲什麼要讓我離開軍營!”少年低頭倔強着,“我無錯!”
顏母癱坐在雪地,望着不見天日的鉛雲,“依照大寧律疏,你父親錯了,你也錯了。敗壞軍紀鋼律的人,理應離開。如果可以,娘還希望你日後白衣無垢一生,就做個清閒子弟,膏粱紈絝也無妨。”
“娘!”顏歲願擡着頭,額間青筋凸露,勁間血脈膨脹,他不可置信的瞪着雙眼。眼前這個虛弱若一縷風的女人,從前唯恐他不能出將入相。從前,母親最常說的就是——好男兒當文能持節雲中,武能封狼居胥。
這樣心懷壯志的母親,讓他退,讓他放。竟以命相逼,使他一身沉鬱離開。其後一年病體折磨,也仍舊在告訴他,忍讓寬仁,天下太平,門庭赫奕。至死不改。
風動影亂,一卷書頁任風吹動,頁頁狼藉。
從持節雲中、封狼居胥,到清閒子弟、膏粱紈絝。顏歲願花了十年,才勘破其中變化緣由。
先平帝駕崩的那一年,做了太多太多準備。大寧興宜十年,家破人亡、冤屈沉海的,何止他一戶。
十年,足夠將一個眉目英厲、風姿颯爽的少年將軍,風礪沙磨成眉目溫吞如水的文人。顏歲願這塊獨具天然的璞玉,終於刀削斧劈成氣潤溫玉。倘若朝堂不是一派畏畏縮縮、營私舞弊、黨派林立,他也許連性子都是框在《禮》書。哪裡還有性直如弦的作風。
思及此,顏歲願不由得一笑。他性子確實是變好了,連程藏之都忍下了。
“顏尚書不用午膳,卻在這裡傻笑,怎麼難道是想我了?”
一擡眼,程藏之那張昳麗冶容放大在眼前。
顏歲願掌間握碎信紙,往後仰着身子,疏遠着程藏之道:“程大人,本官從來不結黨營私,請程大人自重之餘,也要保持適當距離。”
“你這是覺得我黏人了?”程藏之嘴上如此說,卻欺近上來,“歲願你的人動作可要比你利索多了,居然都敢在我的人前面到兗州了。”
“程大人粘不粘人,程大人心中無數嗎?”顏歲願面溫潤,“程大人着急送死,本官即將解脫,自然得要一早派人去給程大人掘好墳墓,也好程大人早日入土爲安。”
“……”程藏之覺得腮幫痠疼,卻還是道:“顏尚書最近有點牙尖嘴利。”他捂住心口,“句句都紮在心上,我看我這心口的傷是痊癒不得了。”
不理會程藏之,顏歲願將掌中碎紙屑散在鐵盆,而後浴手,待要擦拭。卻被程藏之攔下,溼冷的雙手被對方捂着,愣神間聽對方說:“顏尚書這是跟誰傳情書呢?”
顏歲願欲要辯駁,卻又聽程藏之快語:“讓我算算啊。”俊麗逸長的眉挑起,倒真有幾分思考的意思,“是不是也姓顏,又或者姓李。我這一時之間,居然也猶疑不定是哪個。”
三言兩語之間,顏歲願已然掃去眉目間的潤色,冷霜覆眉。聲寒刺骨,“程節度使,將手腳動到本官這裡了嗎。”不是疑問,是肯定。
程藏之不以爲然,仍舊散漫眉宇,一副心不在焉,卻說驚心動魄的話:“我不是已經對歲願動手動腳三年了嗎。不差這零星幾點,”他驟然掀起眼簾,目光如芒,“歲願要不要替我排疑,你說我是殺哪個好?”
“……”
這言語聽着清淡,但顏歲願卻從中覺察殺機,前所未有凌冽殺機。
程藏之一向對他不着正調,近來更是如剪斷雙翼的雄鷹、拔去鋸齒的猛虎,溫和的都讓他險些以爲,對方真是個流連溫室的紈絝浪子。
此刻,顏歲願不得不正視程藏之。他蹙眉,“程節度使,這是要宣戰嗎?”
一個午間,兩個人便劍拔弩張,火-藥-味濃郁。
久久不言,程藏之覺着顏歲願溼冷的手回溫,才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容易上當,是溫柔鄉能輕易蠱惑的人?”
顏歲願一愣,無言可答。既已被識破,何須多言徒曾累贅。
程藏之握緊他的手,力氣極大,彷彿要捏碎骨骼,低聲道:“他們之中一定要死一個,我希望那一天,你不要與我反着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