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應當是顏歲願在言語上頭遭向自己服軟?生怕顏歲願還有後話,程藏之斂住脣角的笑,道:“這可是你說的,不是我說你心機深啊。”
“……這有什麼不好嗎?”顏歲願不以爲意,“與程節度使相處,若是不攻於心機,只怕是被程節度使賣了,還得贊程節度使一句絕世好人。”
“……”他果然就不應該說話。
正在此時,趙玦飛奔而來。他道:“公子,”又瞥了瞥顏尚書,在緩慢道:“宰輔請您。”
程藏之轉頭對顏歲願道:“顏尚書好運氣,可以順理成章的擺脫我了。”
顏歲願不答話,只是徑自轉身回府。
程藏之眸色晦暗,他竟然連問都不問自己一句。而後便道:“走吧,去看看我這位相師。”
回到府中的顏歲願遠遠看見佑安來迎,一見他,便拿出一錠金子,佑安道:“大人,您交代取的金錠。這是程大人的侍衛長親自搬進刑部庫房的金錠。”
取過佑安手中金燦燦的元寶,倒置元寶,底面刻莊重楷書——興宜十年山南節度使程懷監鑄。
“山南逆軍監鑄……”顏歲願有些意外。
佑安見狀,便問了句:“大人,這金錠有問題?”
顏歲願搖頭,只要是金子,有無問題是其次。有問題的是,這筆金子爲何能被挖掘出來?
他伯父當年明明都把山南道顛倒過來,都沒發現這筆黃金。之後安行蓄聯合李懷恩將金州塗炭生靈,居然都未能將這筆黃金化爲己有。卻是讓程藏之找到了?
程藏之未至宰相府前,劉玄聽着常銘念着一封帖子。
“ 程藏之,隴右道清水人氏 ,耕讀之家,自幼好動,因之習武。”
“大寧興宜七年,党項人入侵隴右道,劫掠清水,程戶險絕,獨留一子。”
“大寧興宜十年十二月二十六入伍。初爲斥候,興宜十一年戰騰府,於萬人混戰之中,率領斥候隊伍,繞後突襲單于軍帳,斬單于晉升先鋒軍校尉。”
“興宜十二年,與天德軍戰鎮北,逐襲突厥鐵騎至回紇。回紇初與突厥提起相聯合抵抗,後,回紇可汗那劼啜於貝加爾湖畔被刺身亡,刺殺者河西駐軍先鋒軍……程藏之。”讀到這裡,常銘挺着滿肚肥腸,驚的肥肉都顫抖。
劉玄花白的鬍鬚顯得更加蒼白,滄桑衰老的聲音:“繼續念。”
“新任回紇可汗特勒溫,一上位,便向河西駐軍俯首稱臣,與河西共同圍剿突厥鐵騎。自此,突厥鐵騎折損一半,休養草原。興宜十二年末,程藏之晉升定遠將軍。”
“興宜十三年,沙陀與突厥勾結,自燕然侵略北庭,程將軍率白亭軍千里北上,退沙陀,血洗沙陀王庭搶掠戰馬數千匹,新王稱程將軍爲兄……”常銘扯着袖子摸摸汗,心道這究竟是新王太沒出息,還是程藏之太有出息?
他繼續念:“東啓元年,程將軍晉升冠軍大將軍。萬里賞封之時,耆焉與龜茲勾結,欲侵略田城、柳谷,程大將軍聯軍合圍,退之千里。”
“東啓二年,率白亭軍討捕党項人,重建清水。”
“東啓三年,率軍擾突厥鐵騎,逼直霫奚。後,率精銳先鋒軍,貫通霫奚與契丹古道。”
“東啓四年,受旄節,封河西節度使、河西駐軍大都督。歸朝,加大理寺卿。”
簡短唸完程藏之戎馬七年,常銘除了感喟,便是讚歎——我輩英雄當如程郎!
情不自禁,常銘脫口而出:“我朝積弱積貧多年,藩鎮割據,山河破碎,王朝威望淡薄,竟能出如此少年英雄,真是天公不拘一格降人才!”
劉玄老目淬涼,不着痕跡看盯常銘一目。常銘不由得一顫,才訕訕回想起自己今日求到宰輔處是爲何。
相對無言許久,劉玄終究是長嘆。緩緩道:“是老夫老了,竟覺得這般天縱英才,會甘心俯首爲臣。”
常銘目光微動,“宰輔的意思是?”
“程藏之在京三年,從未有任何僭越表現,老夫倒是一時拿不準他的心思。”
“宰輔啊,現在下官都火燒到屁股了,您可要拿個注意啊!”
“老夫何嘗不着急?!”
眼下他損失太大!戶部尚書劉研死了,吏部尚書王鼎死了,剩下工部、禮部、兵部。這三部之中,禮部嶽照只是看似忠誠,不做實事。兵部王右軍就更不必說,夾在文武間,兩頭討好。
若是工部常銘再因鎖龍井折損,劉玄在朝中便無人可用。此時,劉玄有些想念在朝堂上被顏歲願氣暈的老冤家衛正。
常銘着急上火道:“宰輔,兗州鎖龍井的事,一定得要想程節度使這樣的人物,才能壓下,否則…否則,我們都得完了!”
正在劉玄猶豫之時,府中來人稟報:“相爺,程大人到了。”
主人未發話,常銘便迫不及待道:“快請啊!請請請!”
下人微愣,但看相爺臉色,並無責備。當即也就去請人。
劉玄望了望房樑,彩繪鮮豔,但他知道自己這光鮮的日子要盡了。
程藏之一襲棕紅圓領袍,行來之時,別有風姿。
“相師請學生前來所爲何事?”
劉玄心中嘆息,難爲程藏之這樣的人物,還肯叫自己一聲相師。他感嘆間,常銘卻已然跪了出去,涕泗滿面道:“還請程節度使救下官一命!從今往後,常銘願意爲程節度使鞍前馬後!”
“……”
程藏之沉默着,心想——常銘怕像劉研和王鼎一般下場,這就跟劉玄鬧翻了?
劉玄的臉色極其難看,但,勢不容人,只能嚥下這口氣。
“常尚書,這是做什麼?你我都是同僚何必如此大禮。”程藏之道。
常銘將手裡封貼呈給程藏之,“我等眼光短淺,只知程節度使驍勇,一戰殲滅突厥五萬鐵騎,卻不知程節度使如此驍勇,良禽擇木而棲。還請程節度使給下官這個盡忠的機會!”
程藏之接過封貼,一目十行。神色不動,卻也有幾分冷意。
他一直怕朝廷太早忌憚自己,因而從未將這些戰報上達中央,只上達殲滅突厥五萬鐵騎這一役。自己好生隱藏的功勳,居然被人誇大整理成冊,送到朝廷。
其心可誅。
“相師,常尚書,這冊子上所言,未必全真。”程藏之看向劉玄。
常銘見狀,也跪着看劉玄,因爲劉玄才道:“藏之啊,這上面真假不重要,重要的是,如果落入皇上手中,便十分棘手了。屆時其他九道節度使,一哄而上,縱然河西駐軍驍勇,也抵禦不住天下兵馬攻勢。”
“相師說的正是。”程藏之並非怯戰,只是不能戰,他道:“相師以爲學生該如何?”
“主動請纓去平鎖龍井一事。”劉玄道。
常銘一聽,頓時愣了,他還沒開口求程藏之,宰輔便將燙手山芋扔給程藏之,還是不能不接手的那種扔法。
程藏之一笑了之,“學生去兗州就是。”不出意外的話,顏歲願也會去。
青京宇內,李深龍案上擺着的正是劉玄見過的那冊子。
楊奉先額角滲出汗津,“皇上,可要立即召程節度使進宮?”
李深按着額角,“召進宮作何?讓禁軍直接拿下?你覺得可能嗎?”
楊奉先弓着腰,擦着汗,“皇上,程藏之眼下身處京府,沒有駐軍護身,正是拿下他的好機會啊。”
“你以爲程藏之敢在京中逗留,是沒有防備的嗎?!”李深一掌拍在桌案,橫眉戾氣,“程藏之都在京府潛伏三年了!三年了!朕今時都不知,還有多少人能聽朕的旨意!”
李深自頭疾加重以來,鮮少動怒,這還是楊奉先頭回見龍顏大怒。他抿着脣,不敢再言語。
心裡卻知曉,當初皇帝之所以同意程藏之留在京府,便是想把這個軍權甚重的權臣扣在京中爲質,以分割河西駐軍與主帥的聯繫。
哪知……哪知程藏之竟隱瞞不報自己如此功勳,有這等不世之功,分化河西駐軍,簡直是天大笑話。皇帝如今是自己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召顏歲願!”李深當機立斷。
楊奉先忙不迭退出御書房,吩咐人去請顏歲願。
顏歲願本在府中沉思金州之金與程藏之究竟有何聯繫,卻毫無防備被禁軍請進宇內。
御書房中,肅靜至極。李深臉色始終如寒潭沉冰,他讓楊奉先將薄冊遞給顏歲願,“顏卿看看。”
顏歲願邊接過薄冊,閱覽着聽皇帝道:“先時,金州結案奏疏之中,顏卿說程藏之可信,並不會成爲朝廷之害,然,程藏之隱瞞如此功勳不報。是想獨自吞併朝廷的河西嗎?!”
薄冊之上記載的功勳,隨便提出一條,便可以封狼居胥。顏歲願不由得心驚眼跳,他知曉程藏之身手不凡,卻不知作戰竟如此所向披靡。
顏歲願端起袍擺,屈膝而跪,正色道:“皇上,臣願以性命擔保,程藏之不會犯上作亂。”
言罷,重重俯首以額觸底。
李深怔愣,倘使是旁人如此說,他定然不信。但是,顏歲願這樣的人,鐵面無私、剛正不阿,凡事依照《大寧律疏》生搬硬套,從不跟任何人講究情分。
君子一諾,重過千金。更何況,君子還願以性命作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