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恩這樣的官場老油條,不可能把密室修在地上。所以定在地下。
青雲路,再明顯不過的提示。哪個官員不想乘青雲直上?
程藏之笑意忽收,似乎聽見顏歲願輕呵一聲。臉色驟然冷下來,如霜打。
他能想到的,顏歲願也能想到。
現在提議換路……那就等於承認自己的小九九心思。但是,不承認顏歲願就不知道了嗎?
答案顯然是否定的。所以,程藏之更加猶疑,他所圖他知曉。顏歲願爲何陪着自己來達成所圖,他不知曉,也猜不到。
這一路走的十分焦灼。
顏歲願心情很是愜意,程藏之也有焦迫不安的時候。不由得彎了嘴角。
這段路程並不遠,足以見李懷恩對密室的急迫。
站在石門前,程藏之看着門面磨如鏡面,什麼機關都沒有。他看向顏歲願:“你說,依照李懷恩的性子,這門的機關會在哪裡?”
顏歲願道:“之前,我們走過很長的一段路,足有裡見。這需要耐心,而李懷恩的耐心有限,所以青雲路比之前路短了一大半之多。”他走到石門前,撩開袍擺,長腿提起量好高度,道:“李懷恩比我矮上約一個頭,應該就是這個高度。”
眼看着白色長靴即將要觸及石鏡門,程藏之的腿卻搭上顏歲願的腿,將原有的距離高度壓下尺長。
體溫升騰,透過不厚不薄的衣料,能覺察對方腿肚子出來的溫熱感。顏歲願的心裡一聲悶響,覺得呼吸稀薄。
石鏡門上臺,程藏之仍舊不收回壓在顏歲願腿上的腿,反倒聲聲輕快:“李懷恩的體力不如你好,他的腿擡不了這麼高。”
“……”
顏歲願迅速收回自己的腿,“程大人所言極是,本官確實高看李懷恩了。想不到他竟如此懶怠,竟連個正經的機關都不願意做。”
程藏之瞧他生硬轉換話題的神情,繃緊如弦,生怕別人波動他的琴絃。笑着附和:“主要還是顏尚書的體力好,走個這麼遠路,還能將腿擡那麼高。”
“……”顏歲願覺着定要回他一句,不然顯得自己思想齷齪,想歪了什麼。他緩緩開口:“對別人評頭論足,並不是種禮貌行爲。請君自重。”
程藏之點着頭,好像十分讚許。卻道:“我還以爲歲願與我心有靈犀,”頓了頓,續而道:“一樣想歪了什麼。”
顏歲願半邊身子麻木,真是怕他說什麼,他就說什麼。他不予理會,走進密室。
密室寬敞,一間外堂,一面牆上另有兩扇門。
“程大人,這下,必須要分頭行動了。”顏歲願道。
程藏之同意了,退讓一步道:“你先選。”
顏歲願卻淡笑着側身,“還是程大人先請。”
“那我就不客氣了。”
程藏之直接走向右手邊的門,顏歲願卻快步走到他前面,“我朝以左爲尊,程大人走左邊比較好。”
程藏之挑眉看他,“顏尚書可真爲我考慮。”
顏歲願笑而不語。
程藏之轉動腳尖,向左邊的石門走去。
顏歲願眸中起霧,難道不是這扇門?他神思忽然一轉,叫住程藏之:“不如本官先進去,程節度使。畢竟你要是出了意外,河西十萬駐軍可就要鬧騰了。”
而後,不等程藏之作出反應,便踹開左邊的石門,邊道:“請程節度使在此稍等。”而後踏入石門,石門落下。
程藏之忍耐不住笑出聲來,四下無人,只有他朗朗開懷的笑聲。
“顏歲願啊顏歲願,我早知你多疑多思,還戒心十足。我要找的東西,就在右邊的門啊。而你這一進去,怎麼也要半盞茶功夫。”
他踢開右邊的石門,這間石門裡是李懷恩的各種收藏,旁門左道的玩意四處擺放。
程藏之走進三進石室深處,飛身躍起,取下束之高閣的雕花木盒。
盒中有一把鑰匙和一隻珍珠白地刻纏枝雙燕的圓盒。
打開那處精鋼所築牢門的鑰匙,以及相思緩。
程藏之身輕如燕,來去石室不到半盞茶。
他走出石門,第一扇石門之外便有黑衣鷹衛迎上來。
“鑰匙,在我們出去之前,將那處的黃金轉移。”程藏之拋出鑰匙。
鷹衛接過鑰匙,一個翻身,像一條狼一般飛出石門。牆上的燭火,被疾風吹滅一支。
程藏之立即回身進左邊的石門,顏歲願走過的地方落着密雨一般的箭矢,切斷的鋼刀,砍成兩半的‘蓮花座’……一片狼藉。
程藏之鬱悶至極,李懷恩藏個女人的地方,至於嚴防死守至廝。可見是個好色到無可救藥地步的酒囊飯袋。
金戈交擊之響傳來,程藏之臉色一變,難道這裡的女人也有問題?!
何止有問題,簡直是大問題。
顏歲願以袖掩鼻,這裡拘禁的女子面目可怖,她們臉色如土,像是以黃色染料渲染。骨瘦嶙峋,如同被妖孽吸乾盡精魂,行屍走肉不過如此。
寸許粗的鐵鏈鎖在這些女子腳腕、手腕,甚至脖頸。像是即將被五馬分屍的極惡之人。
這些女子口角流着色如塞上胭脂凝夜紫的濃稠物,氣味腥濃,以至於都蓋過臭味。
“這血腥氣……!”顏歲願一瞬間便回憶起,曾和程藏之夜探金州所嗅到的血腥一樣。
顏歲願目光如炬,掃視牆角枷鎖所縛之人,暗自低聲:“程藏之,你果然是知曉這裡的事。”
鐵鏈牽動,一陣稀里嘩啦,金屬撞擊的聲響錐扎顏歲願的心。而那羣非人非獸的囚徒,目光渾濁,一雙不能聚焦的眼眸默然的探尋。卻始終發覺不到顏歲願。
顏歲願卻觀察入微,發現一條棕紅布條,絨布卡在鎖鏈關節細縫。他取下那棕紅的布條,只需指腹輕捻,便知這是哪支軍隊多用的衣料。
他微微闔目,昂首,腦海中這幅慘狀之後浮出一座青山。顏家上一代的忠良——他的父母得幸埋在青山。
‘父親,你若是得見此景,可還會讓孩兒忍讓?’
‘母親,你若是得見此景,可還會讓孩兒寬仁?’
‘家仇國恨,孩兒如何能、如何能隱耐!’
數千兒郎殉身戰壕,爲戰爭殺戮所苦。若說他們身爲兒郎,理應承擔起保家衛國、抵禦外侮的責任。
那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呢?
生前爲人玩弄,死後無處可安葬,已是不幸。如今不死不活,恍若地獄,已不是不幸可言。
顏歲願屈膝而跪,他額頭觸冰涼石磚,重重向這些曾活着的女子磕頭。以此賠罪,不值千分之一。
終有一日,他會提着幕後之人的稽首祭奠亡魂。
“我顏家世代守君奉民,今出如此十惡不赦之人,是顏家對不住諸位。”
顏歲願眸中一潭死水,他按動袖裡劍左側花紋,袖裡劍延伸出幾尺。長劍鋒芒青,吹髮可斷。
程藏之沿着被破壞的重重機關飛馳,耳畔傳來鎖鏈稀稀拉拉的聲。一至深處幽暗的密室,血肉橫飛,屍體橫七豎八死相枕籍。
顏歲願站在血泊之央,一身雪織霜漿的勁服,朱朱白白的刺目。然而,濃重的血腥味卻未使得顏歲願神色浮動。
他右手的劍,血液滴點不止。這把出鞘利劍,將這些深受折辱苦痛的女子了結。
程藏之輩眼前的慘狀驚住,濃重的血腥之中,他問:“這些女子,都是你殺的?”
顏歲願將劍擡起,粘稠的血絲藕斷絲連着下墜,滴答一聲跌進血泊。他淡漠的看着程藏之,“如你所見,全部是我殺的。”
程藏之看着那柄血色漫漫的劍,緩緩道:“爲什麼?”
顏歲願目色淡如青煙,似有若無,“你不知道嗎?她們並不全是李懷恩搶掠滿足自己淫.欲。她們,還是那夥在羊蛋村強行徵兵之人的慰勞品。如果沒猜錯的話,她們不止是那一夥人的慰勞品,還有更多人。”
“男子強制入伍,女婦作慰勞品。真是,將這些人壓榨的一乾二淨。”
程藏之神色隨着他的話慢慢沉肅下來,他緩緩望着顏歲願的眼眸,“我確實知曉此事,河西駐軍也曾受到其他藩鎮節度使如此示好。但我的部下不曾接受過這樣的示好,不曾強辱任何一個弱女子。而我確實不知金州如此情況……你信嗎?”
顏歲願眼簾驟然擡起,直視程藏之問:“你當真不知道?你能確定你的每個士兵都不曾接受這樣的示好?”
程藏之不作任何表情,“如何你才相信?”
顏歲願一時之間,無法言說。
有什麼法子可以讓一個人在一瞬間信任另一個人?哪裡有這樣的法子!
“我,曾有凌雲壯志,曾有鋼澆鐵鑄的心腸……”程藏之信步血泊,一點一點走近染似海之血的青鋒,利刃上的血色漫延浸染衣襟,尖鋒抵在心口,續而道:“三年之前,青京樺煙深處,你一襲白衫新如故人。見到你那一瞬,我恨自己這雙腿留戀疆場,卻不來見你。恨自己這雙手染似海血,卻不來跟你招手。”
前進一大步,劍鋒沒入血肉。程藏之額角析出汗珠,豆大汗珠微縮着朱白人影。
“顏歲願,你信我也好,不信也好。我都,沒有退路。”
你於我而言,是隻能抓緊,不能錯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