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瓷器摔地的聲音把顧寧從睡夢中嚇醒,他睡眠很淺,一點小小的聲響就能把他活活嚇醒。
“真是不知死活。”一個尖銳刻薄的女聲緊接着傳來:“你不過是個卑賤的奴才,別以爲生下了一個不知來路的野種就能飛上枝頭變鳳凰。”
“是!”迴應的女人低聲下氣,顧寧可以想象她把頭埋進地裡的場面。
不知過了多久,嘰嘰喳喳吵鬧的女人離開了,低聲下氣的女人收拾完被砸爛的碎片,走進屋。
她坐在牀沿,伸出粗糙的手掌撫摸顧寧的臉龐:“對不起,把你吵醒了。”
“娘……”顧寧看見女人臉頰上發紅的巴掌印和手指上被割傷的傷口。
“娘沒事,”女人咧開嘴笑:“你再睡會,娘去給你做早飯。”
女人起身離開 只留下顧寧。
顧寧自有記憶以來就生活在這座冷宮裡。冷宮裡生活着很多被貶的妃子和犯了錯的宮女。生活在冷宮裡的人大多都是瘋子,有的人每天抹着誇張的胭脂水粉癡坐在泛黃的冷宮門口等着再次被皇上傳召臨幸,一坐就坐一整天,等到晚上專門掌管冷宮的姑姑去把她拉進來時,總能看到白花花的粉從她臉上落下,殷紅的胭脂胡亂糊在臉上,活像一個唱戲的丑角。也有人每日蓬頭垢面像瘋狗一樣見着個人就追着抓,顧寧有幸被逮着過一回 那個女人不知多久沒洗過澡,身上的酸臭味差點讓顧寧當場歸天。當然也有人即使活在這樣的環境中也依然乾淨。那就是她的孃親。
孃親從小就告訴他,他是皇帝的孩子,是天子,是至高無上的存在,等父皇來接他們,他們就再也不用受人欺負。
顧寧相信了,自有記憶來他一直在等,等一個身穿明黃色龍袍的人來接他們脫離這無盡的苦海。就這樣等了八年,可等來的只有無緣無故來砸東西發脾氣的暴躁嬤嬤和那些骯髒難聽的謾罵。
冷宮宮門大開的那一天是個下大雪的日子,泛黃褪色的宮牆上積了厚厚的雪,潔白的雪地上站了無數穿着華麗的宮女太監。顧寧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他顫顫巍巍的挨着孃親跪下,孃親也在微微發抖,不知是冷的還是被嚇的。
“宮女青茹養育皇子有功,特封爲茹妃,封皇九子顧寧爲清平王,賜翠月居爲茹妃母子居所,欽此!”太監奸細的嗓音響徹整座冷宮。
幾個蓬頭垢面的女人聞聲敢來,她們不顧阻攔衝進人堆,抓住一個人就問:“皇上來接本宮了嗎?皇上!”
領頭的太監一個眼色,隨侍的侍衛立馬把那幾個人連拖帶拽拖下去了。
顧寧心裡很是開心,他們娘倆終於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他終於可以有父親,即使八年未見,往後有的時間享父慈子愛。
翠月居與冷宮相比簡直就是人間天堂,每天有熱騰騰的飯,溫暖的洗澡水和柔軟溫暖的被窩,還有專門伺候生活起居的宮女太監。
如果能見到父皇,那日子也就算是完美了,顧寧想。但顧寧沒有等來父皇的召見,只等來了皇帝駕崩的聖旨。
顧寧一身縞素,第一次見到了他的兄長和姐姐們還有他那從未見過一眼的父皇,他此刻安靜的躺在棺槨裡,太子身着喪服跪在最前方,顧寧跪在最後,他心裡沒有一絲悲傷的感情,反而有些心不在焉,跪在前面的他不認識的兄弟姐妹以他能聽見的聲音在議論着他,什麼下賤, 什麼來路不明,什麼野種,都是些他早已聽慣了的話語,顧寧偷偷朝茹妃望去,膽小卑微的女人跪在太后和一衆太妃面前,面帶微笑,卑躬屈膝。
國喪已過,皇城從一派縞素的悲慼聲中轉入新帝登基的喜悅中。
顧寧從睡夢中被孃親喊醒,他來不及穿戴整齊就被粗暴的太監提溜到了太后面前,雍容華貴的女人是新帝生母,是當朝太后,她居高臨下的看着跪在地上低如螻蟻的顧寧母女:“先皇仁慈,仙去之前給你們這卑賤的母子封了名分,但是你們得知道,本宮眼裡容不得沙子。”
“太后娘娘仁慈,許我們母子一條生路,奴婢永世不忘娘娘恩德。”茹妃把頭扣得噹噹作響。
太后嘴角掛上嘲諷的笑:“本宮打算把清平王送去蜀地,蜀地土地廣袤,是個頤養天年的好地方。”
“多謝太后。”茹妃心中慶幸,只要能活着就好,蜀地雖荒涼貧瘠,也好過丟了性命。
“爲了杜絕你們母子做飛上枝頭變鳳凰的白日夢,”雍容華貴的女人的話如一道晴天霹靂砸在顧寧的頭上:“本宮想要留下清平王的兩根手指作爲紀念,茹妃你說好不好?”
顧寧不知道他做錯了什麼,他聲嘶力竭的哭喊沒能停止茹妃,他那個一直溫柔謙卑的孃親一步一步朝他走來,她手裡是一柄鋥亮的短刀。茹妃活生生砍下了他的兩根手指,顧寧痛得暈厥過去。
身體有殘疾者,永不可能繼承皇位。那一年顧寧剛滿九歲。
再醒來時他已踏上了去往蜀地的路,蜀地路途遙遠,走了四個月,這四個月裡,顧寧病了一路,每日都燒的迷迷糊糊的,他總是做夢夢見離開宮門那一天,孃親被一衆太監攔在硃紅色的宮牆裡,他夢見孃親哭得紅腫的眼,夢見孃親一字一句對他說,阿寧,一定要活下來,活着回來見阿孃。
十年後,文氏叛亂,顧寧從蜀地趕回京城,見到的是早已換了主人的翠月居和早已死去多年的孃親。
顧寧找到了當年伺候茹妃的老宮女,宮女告訴他,茹妃在他離開京城兩年後便死了,被人推進一口枯井,屍骨無存。
終成了深宮裡的一個孤魂野鬼。
顧寧等了十年,以爲終於可以母女團聚,可等來的是什麼呢?
什麼都沒有。
連一座牌位都沒有。
顧寧在那口早已被填充爲平地,長滿野草的枯井旁坐了一晚上,他心裡最後的一點光已然熄滅,從此以後,他顧寧的生命終將只剩下無盡的黑暗與噩夢,永無甦醒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