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笑間抱着成蘭陵回到小場篝火旁,就見一人從哨樓爬下奔了過來。待到近處一看,竟是那名讓出自己木屋的胡族校尉。蕭雲見他未去佔用手下人的鋪位,反而不聲不響跑到既不能遮風,又不怎麼擋雨的哨樓上過夜,對此人油然生出敬意。他心知此人定是看見自己抱着成蘭陵這時候出現在此處,以爲是哪裡安排不周有所得罪,因此特地跑來請罪問詢。當下爽朗一笑,對那胡族校尉說道:“校尉郎自管歇息,我二人是想在這處透透氣,說說體己話罷了,無須多禮。”
那胡族校尉近前見着二人神情,已是猜出個所以然來,當下嘿嘿一笑,幫着搬來一大捆枯木枝放在二人跟前這才返回哨樓。
至此夜已深沉,無邊黑暗中的斑駁土堡顯得更加渺小寧靜,內中依傍在篝火旁的二人相依相偎,偶爾一兩聲馬嚏卻也打破不了這份暖暖的沉寂。
篝火漸小,蕭雲情知須得添加柴火,說道:“你還撐得住麼?若是累了就在我懷裡睡吧,我先去加點柴火。”
成蘭陵搖搖頭,支起身子坐在一旁,等着他添加完柴火回來,復又投入他懷中,幽幽說道:“我開始給你講這故事吧!”
蕭雲隨口答應,先顧着拉開自己的棉袍將她一齊裹住,就聽成蘭陵開始講道:“從前有個小女童生來便沒有孃親,自她懂事開始,就只記得不斷有小夥伴取笑她是個沒有孃親疼愛的野孩子。她那時候人小體弱,但卻總會想盡辦法將取笑自己的小夥伴痛打一頓,漸漸的再也沒有人敢當着她的面拿這事來取笑她。”
蕭雲呵呵笑着插嘴道:“這女娃兒夠兇的。”
成蘭陵用力在他胸前咬了一口,嬌嗔道:“好好聽我說故事,不許打岔。”
蕭雲扮個鬼臉,卻不敢再發出聲音,靜聽她講道:“這女童其實最怕別人說她是沒有孃親的孩兒,也常常偷偷躲起來,一個人拼命的哭上一場,幻想着哭過之後自己的孃親便會突然出現在面前,叫着她的小名‘小環兒啊,小環兒’,然後將她摟在懷裡……”,她講到此處,略微停頓片刻,似乎自己已經融入到所講故事中那小女童的角色中去,然後才接着往下講道:“就象雲兒哥哥你現在這樣暖暖的摟着我一樣,讓人心裡感到好踏實。”
蕭雲聽得情動,心中莫名的一陣傷感,也不願說話,只是將她摟得更緊了些,把臉龐貼在她頭上,隔着她那如瀑的黑髮感受着傳來的陣陣帶有她獨特體香的暖意。
成蘭陵繼續講道:“但是每次那小女童哭完之後,卻從未出現過被孃親抱在懷裡柔聲安慰的奇蹟。後來那個小女童年紀漸長,越來越對心目中幻想着的孃親感到絕望,而她自己則變得越來越強悍,周圍的小夥伴們不被她欺負已經算好了,哪裡還敢去主動惹她?就連那些平常頑皮至極的少年也要對她避而遠之。”講到此處故意一停,半晌不見蕭雲說話,心中微感憤怒,再次咬了他一口,責問道:“你睡着了麼?還是覺得我講的故事不中聽?怎麼不吭一聲?”
蕭雲一直豎着耳朵傾聽,只不過嚴守她開始吩咐的“不許打岔”之言,此時見她忽然變了說法,倒是哭笑不得,不過他漸漸恢復了當初在長安城中混跡於煙花之地的機靈,當下脫口便說道:“這個小姑娘可惜哥哥我未能見到,否則一定要和她做個好朋友,嘿嘿,聽你說這故事,她倒讓我覺得快有你一半的漂亮了。”
成蘭陵白他一眼,問道:“你怎麼知道她長什麼樣?”
蕭雲答道:“聽你講她的口氣,我都還猜不到麼?那我真成了你的傻哥哥了。”
成蘭陵也不去管他一副調笑的口氣,繼續講這故事道:“但這小姑娘幸好有個疼愛她的爹爹,還有個對她愛屋及烏的後孃。本來一切都變得似乎好了起來,卻忽然有一天,一貫疼愛她的爹竟然爲了另外一個女人痛罵了她一頓,而這個另外的女人,竟然就是她從未見過面的孃親。她自然是氣不過,況且她爹還把疼她的後孃也趕走了。此時這小姑娘心裡彷徨傷心極了,即便是她爹後來委婉的對她認錯,她也高興不起來,直到她遇見一個黑黑的蠻小子,才覺得日子又有了些趣味。”
蕭雲聽到此處,心中暗暗打鼓,已能聽出成蘭陵是在對他訴說自己的身世,當下更是凝耳靜聽。
成蘭陵繼續說道:“那黑小子初遇到她便在她面前逞英雄,但那小姑娘卻不因此而討厭他,反是心裡高興,知道那少年其實對她極好,因此當她與那少年被人捉住後一起逃跑時,纔會肯將自己的性命也託付在那黑小子手中,跟着他一起跳下山崖逃走。結果那黑小子在山下水潭中爲了找那小姑娘差點被淹死,反是被那小姑娘將他救了上岸。”
蕭雲聽到這裡,臉上不由微微泛紅,繼續聽她講道:“在那時候,小姑娘已是對那黑小子生了情意,竟喜歡極了被他呵護的感覺。當時那黑小子還不會武功,而那小姑娘卻是自小習武,但她卻不願對那少年說明。後來不久,那黑小子又救了她一次,小姑娘的心在此時已是暗中許給了他……”,蕭雲聽到此處不由“啊”的一聲輕呼,問道:“這小姑娘那時就喜歡上這小子了麼?哎呀,可惜這小子真笨啊,竟然都不知道!”
成蘭陵一聲嬌嗔,道:“叫你不許打斷我的話啊,不想聽麼?那我就不說了。”
蕭雲心中苦笑,忽然想起在長安城中與蓉九娘等姑娘家來往的那些日子。蓉九娘也是喜怒無常,但卻從未令自己如在成蘭陵面前這般感到手足無措。他心中暗自說道:“你究竟是要我說話還是不說話?給個準信兒啊!”但嘴上卻連連出聲道:“哦哦哦,嗯嗯嗯,哼哼哼。”
成蘭陵奇道:“你做什麼?”
蕭雲笑道:“我可以說話麼?嘿嘿,我是在學你故事裡那小子的傻樣呢!”
成蘭陵聞言忍不住輕聲笑道:“你做其他的不行,學旁人的笨模樣倒還傳神,是了,那少年長大後就如你一般的笨。”
二人相視一笑,成蘭陵繼續講道:“後來有一天,那小姑娘突然被人捉走,帶到一處陌生的地方,她心中害怕極了,但那捉她之人卻並未打算傷她,反是告訴她,帶她去到那處是爲了救她的性命。並且還說,她爹已經被人殺死了。”說到此處她身子也輕輕顫動,顯然是回想起當時的心境來,依然感到悲傷至極。
蕭雲知她已講到自己心中多年來一直想不明白的關鍵之處了,當下忍住差點出口的安慰之語,靜聽她往下說道:“那小姑娘自是傷心欲絕,不過好在捉她之人送她去的那處人人對她都很好,那處的主人更是把她收爲義女,當做自己親生女兒一般的看待,讓她過着錦衣玉食的日子。不過她始終高興不起來,想到自己的爹已經死去,才發覺自己其實有多麼依戀自己的父親。後來她的義父爲了讓她能開心起來,便送她去到峨眉山上拜師習劍。”
聽到此處,蕭雲已是大致明白了成蘭陵當初被人捉走之後的情形,他斷斷續續聽聞過此後的一些事情,知道她拜在公孫大娘門下,與李長風師出同門,後來巧遇並未身死的父親成無心,於是才偷拿了師傅的“玄女御身術”跑到沙洲城外建立了“御劍山莊”在西域江湖的別莊。
成蘭陵自然也清楚蕭雲知道這些細節,便也不羅嗦,直接開始講她重逢成無心的情形。她道:“那小姑娘一直不明白爲何自己會在一夜之間變得孤苦無依,也曾想方設法去義父跟前旁敲側擊,但她的義父雖然對她甚是溺愛,卻對她身上發生的鉅變隻字不提。直到她遇見以爲早已死去的親爹,這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蕭雲忽然心生一絲不祥之感,成蘭陵語氣漸冷,道:“原來一個女人若是無情起來,竟會連自己最親的人也忍心丟下不聞不問,那小姑娘的孃親本是一名有着絕色之貌的女子,少女時與小姑娘的爹爹暗許終身,但她的家人反對這門親事,悄悄派人想要殺人滅口。後來那小姑娘的爹爹被迫帶着纔剛降世的小姑娘亡命天涯,這一去就是長達十幾年之久。但即便如此,她孃親家的人也從未放棄過想要殺掉她和她爹的念頭,最終還是追蹤而至。”
蕭雲聽到此處,腦海中頓時浮現出在長安城中成蘭陵被人強行捉走那夜的情景來,此時看見玉人便在自己懷中,卻也感到一陣後怕,遲疑說道:“這小姑娘孃親家的人倒也太狠心了,即便反對她的孃親和她爹成親,也不用趕盡殺絕啊!難道他們對這小姑娘一點也不念着骨肉之情麼?還是與她爹有不共戴天之仇?”
成蘭陵輕輕搖頭道:“不是有仇,是因爲富貴權勢。”
蕭雲奇道:“富貴權勢?”
成蘭陵道:“我也不知道,富貴權勢竟比自己的女兒和夫君還要重要麼?不過我師傅也曾對我說,女子長得太漂亮了不是什麼好事,因此要我時時帶着面紗。我後來纔想明白,師傅其實一早便知道我的身世的。”她說這話,已是不再將身世當作故事來講了,此時回憶洶涌而來,一講一聽的兩人都深深沉浸其中。
蕭雲心下暗自想着她的話中之意,一時似乎有些明白過來,一時卻又更加迷糊。成蘭陵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才又往下講道:“記得你被人打暈那夜麼?我爹也是在那夜差點便被人害死了,好在千鈞一髮之際,卻有人將他救了出來。”
蕭雲少年時曾看見過成無心那套威猛無倫的劍法,直到此時也還歷歷在目,當下問道:“你爹劍法很是高強,連我師傅也曾贊過他的劍法。若他都不是對手了,誰人還有能力救他?”
成蘭陵道:“我爹到現在也不清楚究竟是誰救了他,同樣我也不知道究竟是誰將我送去‘御劍山莊’的。不過,這兩個暗中救我爹和我的人,背後一定極有勢力,否則救我爹的時候也不可能調動得了羽林軍,而能夠讓老莊主把我當做親生女兒一般寵着的救命恩人也一定不是常人。”
蕭雲聽得驚呼出口,顫聲問道:“羽林軍?你是說你爹是被人調來羽林軍救下的麼?”
成蘭陵心下微動,擡頭直視他雙眼,沉聲道:“是,五百人的羽林軍,除了皇帝本人,就只有少數幾人有權在長安城中調動,可惜我爹一直不敢輕易判定到底是誰,那人此後也再未與我爹聯絡。”
蕭雲被她這一番話攪得心中翻江倒海。他在軍中多日,自然對朝廷軍制有所瞭解,能在長安城中調集羽林軍,那得是在多高位置上的人物?他思緒紛亂,尋思:“公主小姑娘的身世看來極不尋常,那追殺她和她爹之人若是得知她的下落……,不好,她眼下的處境只怕極爲兇險,如何是好?”他越想越是害怕,只覺得成蘭陵的身世牽扯着一個極爲隱秘的陰謀一般,而且想要害她之人的勢力似乎大得難以想象,頓時開始替她的安危憂心如焚。
成蘭陵望着眉頭緊皺沉思不語的蕭雲,眼神漸漸顯出迷惘之色,語氣轉冷又問道:“你在想什麼?沒有聽過羽林軍麼?”
蕭雲聽出她言下帶有譏諷之意,頓時一股怒氣上衝,正要說話,卻見她看着自己那顯得冷陌的眼神,心中不由一驚,轉念想到:“公主小姑娘能對我說這番話,其實已是許了終身與我的意思,她雖誤會了我的心思,我卻不可對她惡言相向。”念及此處,不怒反笑道:“你以爲是什麼?哈哈哈,你可知道,那次被那羣和尚將咱們圍在雪峰之巔,我便打算和你一起死在那裡了。”
成蘭陵依然冷言道:“你那是打算和絲潔雅麗死在一起,卻不是和我。”
蕭雲聞言一怔,旋即笑得更加大聲,道:“是了,當時我連你是誰也都還不知道,想要看看你的真面目,卻生怕面紗背後的面容配不上你飄然的身姿,最終也沒有動手撩開你的面巾。因此,我是打算爲與我非親非故連模樣是美是醜業不知的‘雪蓮仙子’拼命哩!”
成蘭陵聽他語氣帶有調笑之意,一雙妙目微微眨動,神情更顯悽楚。蕭雲知她又誤會了自己的話,當下急忙收起笑容,正色說道:“哥哥我的意思是說,連一個素不相識之人我都能爲了她拼命,爲自己喜愛的女子,難道我還會怕死麼?剛纔我是擔心對方勢力通天,覺得你的處境兇險,一時有些情急了,你可不要胡思亂想。”
成蘭陵聽他一番正色表白,緩緩回過心思,又問道:“那你會幫着我爹實現他的心願麼?”
蕭雲哈哈大笑,忽然一本正經的說道:“不如我現在死在你面前吧?這世上誰都可以不相信我,但若連你都不信我,活着還有什麼樂趣?”說話間“噹啷”一聲自背後拔出長劍便放在自己脖子上。
成蘭陵未料他竟如此激烈,連忙拉住他持劍的手,說道:“你做什麼?我只是問問,要死也等回到長安再死。”
蕭雲情知剛纔若不直言表明心跡,只怕她就算能夠想通,也難免在心裡感到不樂,因此才小小的用了點手段來表明心意,此時聽她語氣鬆動,已知她不再誤會自己,當下見好便收,把劍插回鞘裡,呵呵笑着問道:“爲何要死在長安?”
成蘭陵知道錯怪了他,柔情慢慢又重回心間,嬌嗔道:“我要讓雅莎用酒把你灌死。”
蕭雲聞言心下一喜,知道她已不再生悶氣,當下扯回剛纔的問題,道:“你爹有什麼心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