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停留,手掌一撐便即躍起,但覺觸手之處滑膩之極,一股腥味愈發濃烈,地上竟是流滿了厚厚粘稠的鮮血。
他大驚之下想到:“難怪一路上如此順利,原來楊鑑這般狠毒,竟要將我的人一網打盡……啊……,唉呀,蘭陵呢?”他忽然想起女兒的安危,頓時心中慌亂起來,只聽四下風聲驟起,也不知有多少埋伏着的殺手向他攻來。
他拔出長劍,一招“夜戰八方”胡亂點出無數朵劍花護住自己的身子。來人似乎忌憚他劍法威猛,都不與他硬碰,紛紛閃避後退。
他趁機打量四周,只見院子裡鬼影幢幢,周遭佈滿敵人。此時月亮被烏雲遮擋,寺院中更是顯得黑暗神秘。這一瞬間他忽然感到一陣極度的孤獨,竟然令他生出一陣怯意來。
他暗自心驚這怪異的心思,埋伏着的敵人更是沒有一人說話,再次攻向院中仗劍驚魂的成無心。
成無心仗着內力深厚,只管舞動長劍罩在自身周圍。攻擊之人見他勢猛,當即回身避開與他硬碰。如此反覆幾次,拼鬥雙方都不發出聲響,場面顯得怪異之極。他心中盤算道:“我切不可亂了陣腳,蘭陵多半還在雅莎那裡。她的酒樓地處鬧市,敵人想來也不敢輕易下手。我帶來的人看來已經全軍覆沒,但卻沒有驚動巡夜的兵卒,也不知來了多少敵人,才能無聲無息將我的人全部幹掉。”他早知雅莎到長安城來開酒樓的事,蘭陵的行蹤也有手下報於他知道,此時思慮清楚,當下平靜心神,慢慢往大門口移動。
忽聽門外腳步聲散亂響起,直往火襖教寺院裡而來。當下思量道:“外面還有這許多敵人,難道今日便會葬身此處了麼?”他念及生死,腦中閃現出剛纔臨別時那絕色女子迷茫不解的神情,直令他又是一陣感懷。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頭也不回的迎着門外衝來的敵人揮劍而上。他此舉已是將生死置之度外,背後空門大開,只要有敵人趕了上來,輕易便能將他斬成兩截。但他此舉卻是背水一戰的險着,無論如何,只有衝出去纔能有一線生機。
他聽到身後無數敵人迅速追來的腳步聲,令他不敢絲毫遲疑,手中長劍運足十二分的功力,往半掩着的大門狂斬而下。只聽“咔嚓”的一聲巨響,右手那面厚實的大門竟被他斬得四分五裂,木屑四散往前激射而出,頓時將衝得最近的幾名敵人打傷在地。
成無心一擊得手,順勢電射而出,手中長劍化作一道銀虹,匹練般攻向阻在身前的敵人。他此時情急發狂,劍勢更是驚人,四人同時用兵刃來架他的劍鋒,竟然齊被震飛出去。
敵人眼見成無心如此神威,心下頓時發怯,紛紛退開閃避,給他留出了一條道路來。
成無心劍招狂猛如虎,但他移動的速度卻如同與人比拼輕功一般,疾速衝往長街的另一頭。但凡有人來阻,他都只須石破天驚的一劍揮過,來人不是懾於他的神威退開閃避,便是被震飛震傷。他身後的敵人全力追趕,竟也比他邊鬥邊走快不了多少,這一追一逃間已經來到長街拐角處,眼看就要衝出埋伏,忽聽一陣甲兵相措的響動,他心中發涼,只見一大隊衣甲鮮亮的羽林軍疾奔過來,自拐角的另一邊曬然出現。正追殺他的敵人也是心中大駭,此來雙方雖然以死相拼,但都不敢發出聲響驚動官府,追殺之人之所以如此之衆,也是因爲要在一擊之間無聲無息的將火襖教寺院內的教徒一網打盡。此時誰也沒有想到竟會驚動到如此衆多的士兵出現,而且還是平常難得一見的羽林軍。
成無心震驚之下,就連逃跑的念頭也不敢想,斜拖長劍站在大街正中發呆想到:“難不成我今夜去偷會玉環的事情敗露了麼,皇帝老兒這是派兵來抓人了麼?……,那……那他會將環妹怎樣?”羽林軍軍容齊整,人人手中一具臂張弩應聲搭弦,對着成無心站立的方向瞄準待發。
成無心掃眼觀望,見這隊御林軍最少也有五百人以上,人人手中弩箭伺候,只要對方輕釦扳機,便是神仙也難逃一死。他身後追趕來的敵人當即便作鳥獸散。他回首看了一眼,頓時心死如灰,再也拿不住手中長劍,“噹啷”一聲掉落在青石地面。往事如電閃過,原來那令他夜夜刻骨銘心的十幾年西域日子,在這時想來卻只是彈指之間的事了。
他眼看着羽林軍中一人金甲銀盔騎着高頭大馬緩緩走到前面,在心中默數着對方的蹄聲,計算着對方揮旗下令射擊的時間,那也是自己還能在這世上活着的時間。此時他心中對那絕色女子的擔心忽然淡卻不少,進而想起女兒成蘭陵來,頓感一絲愧疚和無奈。他眼睛一閉,聽到有人沙啞着嗓子大叫道:“放……”,緊接着是一陣弩弦拍弩的“撲—嗚---”聲響,當下在心頭暗叫兩聲:“蘭兒,蘭兒,爲父不得已只能剩你孤零零的在這世上了……!”
……。
再說蕭雲和成蘭陵雖被鬼魅般閃進皇宮的成無心嚇了一跳,不過一回到雅莎的酒樓便忘得一乾二淨。今日是壽王李瑁大婚之日,長安城中百無禁忌,年輕男女們通宵達旦的在東城玩樂,雅莎酒樓中的酒客卻也不少。但今夜的雅莎似乎頗有心事,竟是一身儒裙黛妝,樂師只用彈箏一人,隨着古韻緩緩舞動。
“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執殳,爲王前驅。自伯之東,首如飛蓬。豈無膏沐?誰適爲容。其雨其雨,杲杲出日。願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諼草,言樹之背。願言思伯,使我心痗。①”
蕭雲自小跟隨阿儒學習漢典,自然知道雅莎唱的是《詩經》中的“伯兮”篇,以前他雖然早知此詩述說的是男女相思之情,但他在民風彪悍的西域長大,哪裡懂得什麼“豈無膏沐?誰適爲容”、“願言思伯,使我心痗”之類的細微心事。但此刻聽見雅莎那天竺口音甚濃的歌聲,卻忽然被歌聲抓住了心思,似乎詩中那哀怨深切的思念之情在一瞬間撞開了心門,莫名其妙的令他好一陣心酸。
今夜的酒客大都是不遠萬里前來長安經商的西域各族,雖然不是人人都懂得雅莎唱出的含義,但那蕭瑟的箏聲加上雅莎那高超舞技,硬是將在座所有人的愁緒鉤了起來。
一曲即終,觀者莫不心搖神蕩,早忘記了鼓掌喝彩。成蘭陵和蕭雲坐在樓上,見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樣,當即伸手推了他一把,嗔道:“呆子,還不鼓掌,雅莎跳得不好麼?”
①筆者按,出自詩經《伯兮》篇;說的是一名在家思念遠征的丈夫女子的心思,爲詩經中描寫思念之情的上佳之作。殳,讀輸,象形,甲骨文字形,字形本身就象手持一種長柄勾頭似的器具,可以取物,可以打擊樂器,後成爲兵器。據說是用竹或木製成的,起撞擊或前導作用的古代兵器;杲:讀稿,指明亮的樣子;諼草:萱草,指忘憂草;痗:讀妹,指憂傷成病。
蕭雲聞聲驚醒,生怕成蘭陵看出自己被歌舞感傷,連忙嘿嘿大笑着掩飾心中酸澀,高叫道:“好,唱得好,跳得好,長安城中還有能比得過雅莎的女子了麼?”
觀者至此才把如雷般的掌聲喝彩送給還自站立舞臺的雅莎。
雅莎微微一笑,帶着眼角兩滴清淚盈盈上樓,與成蘭陵和蕭雲二人坐在一處。成蘭陵興致頗高,總與雅莎有說不完的話。蕭雲卻有感於雅莎剛纔那餘味綿長的歌舞,心中竟一時高興不起來。
雅莎見他臉上勉強擠出來的笑容,忽然斜着眼問道:“你是羌人麼?從西域來?”
蕭雲聞言一愣,這些事情成蘭陵早已告訴雅莎,此時她卻又來發問?他答道:“老爹雖一直讓我以漢人自居,說什麼天下一統,但我是不折不扣的羌族男兒,永遠也變不了。”他和族中的兒伴們時常與沙洲城中的唐人子弟打架,此時說這番話倒還真有幾分斬釘截鐵的意味。
雅莎仔細看着蕭雲那一臉有些稚嫩的剛毅神情,嘻嘻笑道:“不像,不像。”蕭雲見雅莎神情怪異,正待反問哪裡“不像”,卻聽外面一陣嘈雜聲起,似乎有好多人聚集在了酒樓外面。
雅莎臉色一變,剛想吩咐夥計出去打探,卻見大門已經被人撞了開來,衝進一羣蒙面青衣打扮的江湖漢子。酒客大都是客居長安的胡人,此時見到如此陣仗,頓時噤若寒蟬。雅莎二話不說,拉着蕭雲和成蘭陵二人便往後院逃去。
酒樓中人多事雜,二人在熟門熟路的雅莎帶領下,竟然不聲不響溜到了後院。蕭雲至此纔敢輕聲問道:“這……是怎麼了?”成蘭陵心中也升起不祥之兆,跟着問道:“雅莎,雅莎,你是不是有事瞞着我?”
雅莎拉着二人毫不停留,穿過小院直奔後門,口中邊說道:“蘭兒,我見過你的親孃了,此時難以細說,咱們趕緊逃……”,一語未畢,“呼”的風聲響過,三人身後飛來一物擊中雅莎後腦,將她當即砸暈過去。
蕭雲和成蘭陵心中大駭,連忙回頭觀望,只見一名黑衣黑巾的人幽靈般從黑暗中竄了過來。蕭雲心中怕極,連忙把成蘭陵拉到身後,連連往後退卻。他抽出隨身帶着的子母刀,口中大呼小叫,對着來人虛晃比劃。
那幽靈般的黑衣人緩緩逼近,冷眼打量一臉惶急的蕭雲。蕭雲心跳若狂,那幽靈般的黑衣人忽然沙啞着嗓子嘿嘿笑道:“你們羌族男人成年後都有一套子母刀吧?小刀割肉而食,大刀可拿來與人拼命,你此時若想要保護你的女人,怎能畏畏縮縮不敢上前?”此人看來竟是知道蕭雲的底細,就連羌族男子習慣帶在身邊的一大一小稱爲“子母刀”的匕首這種風俗也一清二楚。
蕭雲此時快要肝膽俱裂,伸手往後推了成蘭陵一把,大喝道:“你快跑。”說完鼓起勇氣,揮舞着一長一短的兩把匕首往那幽靈般的黑衣人刺去。
那名黑衣人嘿嘿冷笑,不避蕭雲不顧一切刺來的匕首,手中光芒閃過,直奔蕭雲咽喉而去。忽聽那黑衣人輕輕“咦”了一聲,仔細看了一眼蕭雲脖子上不知何時掉了出來掛在胸口的金鍊子,正是成蘭陵才贈予他不久之物。
那黑衣人望了一眼蕭雲身後緊咬下脣的成蘭陵,目光中似乎閃現出一絲笑意。只見他手中寒光微顫,改刺爲拍,用短刀的刀背在蕭雲“神臺穴”上重重一擊,頓時將他打暈了過去。這條金鍊子本是成蘭陵的親孃給她戴着壓歲之物,卻不想此時竟救下了蕭雲一條小命。
蕭雲經此一擊,腦中轟然巨響,眼前金星直冒,耳中聽到成蘭陵尖利的叫喊:“雲兒哥哥……,我與你拼了……”,轉眼便暈死過去。
……。
等他再次醒來,已是三日後的午夜,看見師傅阿儒正在搭手給自己拿脈,心悸問道:“師傅,我是發惡夢了麼?”
阿儒笑嘆道:“癡兒,癡兒,好生睡上一覺罷……”。
……。
蕭雲這一病就是三個多月,他的父母只他這一個兒子,急得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但阿儒顯得胸有成竹,只叫蕭雲的父母不須多慮。
等到蕭雲病癒之時,長安城中早已恢復了燈紅酒綠的日子。三個多月前那個血雨腥風的夜晚似乎憑空消失無蹤。甚至連他自己,也時常感到和成蘭陵的相遇只是個夢魘罷了。
長安城中誰也不敢提起三個月前的那個夜晚發生的事情。蕭雲一夜之間變得沉默寡言起來,只管每日隨着師傅阿儒習練劍法,不過阿儒這套“女人氣”甚重的劍法讓他總覺得一腔無名之力無處施展。
離他家不遠的“長相思”酒樓正是雅莎所開。那夜雅莎只是被擊中暈倒,卻未受到重傷。蕭雲後來也和雅莎一樣暈死過去,成蘭陵的去向就成了二人亙古不變的話題。
雅莎跳的“誘惑舞”早已算是長安城中的一絕,因此酒樓的生意也特別的好。蕭雲漸漸長大,對雅莎那極盡女人美麗妖嬈之能事的舞蹈越發的領略到了妙處,常常在店裡通宵達旦飲酒,與雅莎共醉一場。
來到長安城時日既久,蕭雲也和西市中的紈絝浪蕩子弟熟了起來,四處與人稱兄道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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