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靖下葬了, 葬在焦連塘三裡外的青崗峰上。烏州已然見海,而虞靖安睡的地方正對着海。山不是很高,卻很開曠, 天地只在俯仰之間, 很配虞靖的氣勢。三軍將士都來爲虞靖送行, 那一條條浴血沙場的漢子, 此刻都嗚咽着看着那道碑, 那一位將長埋於此的傲然的女丈夫,芳齡二十卻已功勳一身的女將軍,她的智謀, 她的果敢,她的英姿, 她的豪情, 她的臨危不亂, 她的指揮若定,一一都鐫刻在每一個人的心底, 那般浩氣長存!
“……嗚呼將軍,不幸夭亡!……”
那一邊,是軍中文書在念着祭文,我站在墓碑前,仰望着蒼穹。是啊, 不幸夭亡, 她的志向, 她的心願……還有她的仇!豐得化!如果沒有你的血來祭虞靖, 她又怎麼能安得了心呢!這一天, 這一刻,我的心忽然就定下來了, 腦中一片清明,感覺已然身在局外,冷靜得連自己都訝異極了。
“……吊君鵬志,俯仰之間,要就功業青史載;吊君膽色,橫馬平崗,三千隻騎擋強敵;吊君氣慨,雙十芳齡,百萬軍中若等閒;吊君大智,說降左貴,四路奇兵除三霸;吊君巧謀,兵法超絕,無中生有收次陽;吊君英勇,獨潛首陽,孤軍深入搗賊窩;吊君籌略,文武全才,挽強爲弱擒韓清;吊君……”
虞靖一身功績,巾幗英雄當之無愧!瀘州三月,軍功累累,只馬橫槍,退敵無數,平定東南,衡城一役,潛首陽,收次陽,擒韓清,功勳卓著……虞靖啊,你如此威名,當叫我何以爲繼?我要如何才能續你聲望,完你心願?虞靖啊!
“……嗚呼虞靖!音容渺茫,生死永隔!嗚呼痛哉!伏惟尚饗!”
我深吸一口氣,將悲傷從臉上抹去。“弟兄們,待得攻下豐得化、邱御幸,我們再以二賊首級前來祭奠虞將軍!”
“好!”
“誓二賊爲將軍報仇!”全軍將士一聲齊吼,都抹乾眼淚緩緩走下山去。
哀兵必勝!虞靖,你等着我們的好消息吧!你的仇人,我一個也不會放過!
鮮于醇和儒輝走到我身邊,嘆息着道:“軍師,請節哀……”
我低了下頭,將淚水眨去,“當日的情況多有疑點,還請二位把詳情再說一遍。”
“是,我們都中計了。”儒輝低道。
我心中一動,他這麼說,會不會敵兵連我和儒輝的兩路軍都算計在內了?
回到帳中,我們三人都入了中軍帳。
六爺坐在首座,細細回想,“當日我們接到了來自凌州的消息,說是豫王在虎州加兵,王上已調了十萬大軍由薛溫晉統領出城迎敵。所以,當時就以爲豐得化沒有後援又兵力不雄,因而才決意拿下他,而邱御幸那邊又有細作來報說其大將被毒,疑似受邱御幸猜忌而遭此毒手。這二者同時發生,而消息來處又是如此可靠,的確是天賜良機,一舉拿下烏州的絕佳時機……”
鮮于醇嘆了一聲接下話,“所以虞將軍提議由六爺走桓河,而我和虞將軍率重兵直取豐得化所在的豐崗。誰知我們剛入了豐崗的地界,就先遭遇了一路伏兵,那將軍放言就道六爺已在桓河被邱御幸的八元撒星陣所擒。我們本待急速回師前去救援,但後路卻被大軍所堵。這時,虞將軍就和我商計,由我先在此抵一陣,由她直衝入豐崗豐得化老巢,再由豐崗背後的山道來救六爺。本道豐得化已盡出全軍,誰想,也不知豐得化哪來的那麼多兵力,居然將虞將軍的兵馬截成兩段,在虞將軍攻入糉子谷的時候,只有一萬兵馬傍身……”
虞靖當然會這麼做了,六爺有險,她能不拚死以敵?前方兇險重重又如何?只剩一萬兵馬傍身又如何?只要尚有一騎在身,她就一定會入谷!看來這些都是預先設好的,豫王在虎州加兵,王上派了聲勢浩大的人馬,這些原來順理成章的事現在看起來都有些不對勁了。豐得化哪來那麼多兵,這個毫無疑問就是豫王的兵力。而邱御幸那邊顯然也是將計就計,傳了假消息。
“我這邊也是。我初至鑑風小道的時候,就突然有一小兵來報,說是……軍師那邊有險,請求速援,我不疑有他,便回馬趕往你走的那條道,等趕至那小兵說的遇險之地,卻毫無打鬥痕跡,而那小兵也已倒斃,當下我才知道是中了計,心想必是前平有難,在趕赴途中,果然碰到了李延亭將軍。可是終究還是慢了一步……”儒輝閉上眼,說不下去。
六爺的眼神凌厲,語出時已帶殺機,“這麼說,一切都是計劃在內的了。計誘我軍去攻豐得化,又在邱御幸那裡埋下一手,還知道你二人所走的路線……”
沒錯。凌州的消息、邱御幸那邊的消息就算不是假的,也至少有隱情在內。還有豐得化處的兵馬調度,邱御幸的伏路攔截,使計拖住儒輝的兵馬。幾乎所有的行軍用兵都在預料之中,六爺也幾乎被困。可是,爲什麼對於我卻沒有防備呢?爲什麼只調開儒輝,不讓他去救前平,卻不調開我,好讓六爺也難逃被困呢?對於我,他們竟似完全沒有算計在內,會嗎?可能嗎?
我仔細地想着,焦連塘去桓河,並不遠;而去前平豐崗,卻要遠得多了……等等,焦連塘去前平,那裡似乎聽說有一路伏兵,三千人馬的伏兵,不是小數目啊!那是勢在殲敵的伏兵……會是這樣嗎?用意居然是對付我的?虞靖有險,我不會不管,如果當時沒有六爺擋着,沒有探子回報,那麼這一路伏兵,是要得了我的命的。
這一次的陣仗居然只對付了我和虞靖兩個!會嗎?可能嗎?只對付我們兩個?會是誰呢?會是誰!他終於出手了,一出手就是如此狠計,一出手就要了虞靖的命!
真到那一刻,平瀾萬念俱灰,又還有什麼可怕?是呀,真到了這一刻,我還有什麼可怕的呢?還有什麼可怕!
從六爺那兒回到虞靖的帳中,我翻出虞靖藏起的一些信件,細細審看。虞靖查得很細,讓人不可思議的心細,依她的性子會涉及得這樣完備齊全嗎?幾乎各方各面都蒐集到,難道虞靖還有幫手麼?是誰?燕巧?可如果有燕巧暗中策劃,她不會對我一點風聲都不透。而不是燕巧,那又會是誰呢?會是另一個對諶鵲有戒心的人嗎?
“軍師,有一個凌州來的信差說要見您。”左梧在帳外稟報。
凌州來的?“叫他進來。”
我將手中的信件收好夾在軍圖下,擡起頭,帳簾掀起,進來一個非常面生,年紀約莫三十出頭的人。他抱拳向我一禮,“小的見過軍師。”
我朝他點點頭,“你是從凌州來的?”
“是。”他擡起臉,朝身旁的左梧看了眼,又望住我,沒有再說下去。
“左梧,你先下去休息吧。”
左梧有些猶豫地朝來人看了眼,終於還是下去了。
“現在已無外人,你總可以說了吧?”
“是。小的是奉虞將軍的令在凌州查探的人。”
“虞靖……?”
“是。虞將軍還說,如果,如果她不在了,就叫小的直接聽令于軍師。”
如果她不在了……虞靖竟然料得那麼遠麼?她難道在出戰前就已料到會有今天嗎?她……
“軍師,小的這一次探得重大消息。”
我一震,連忙回神,“你說。”
“小的探得一個月前,諶先生曾與兩個行跡可疑的人有過來往。”
我眼一眯,行跡可疑?“可查得那兩人是什麼來頭?”
“是。一個是柳州府衙的師爺,叫丁奉軍,此人據說是國師常望月的一門遠房親威……”
這麼說,諶鵲與常望月有來往……他是想幹什麼呢?要與常望月約定什麼呢?莫非是虎州的十萬兵勇不成?難道說諶鵲居然想……
“另一個是一個叫蘭裘生的文士,他是神都的人,但卻和虎州榆城的太守有些交情。”
虎州榆城是豫王的地盤,那諶鵲與豫王、王上雙向來往,難道真是想除掉六爺?這麼做對他有什麼好處?還是說他本來就是王上或豫王的人?我閉目細想,又覺不對。聽那日諶鵲的口氣,不似對先爺六爺有什麼異心,而此次交兵,六爺幾乎可以說是有驚無險,絕無安全之虞。首先,此次是偷襲,必然只是以主帥調開視線,所以六爺不會去打豐得化;再來,是邱御幸,以他的實力,他設陣最多隻能困住六爺一時,而絕不敢真的拿住六爺。六爺何等聲望勢力,在這亂世中,他是唯一可以與王上、豫王相較的第三個勢力集團,沒有三分三,他邱御幸敢吃也未必吃得下。相信以邱御幸多年經歷,必定能看得到若真的拿了六爺的後果,不是羣起而攻,就是三三兩兩的挑戰。而且豫王是不希望六爺現在就倒臺的,一旦邱御幸敢做,他就得承起豫王的壓力,憑他區區七八萬兵馬,怎麼敢?更何況我和儒輝的隊伍第一個就不會放過他。
這麼一來,就可以排除諶鵲是聯合王上、豫王謀害六爺的可能。那麼,他和這兩人來往的目的只能是爲了我和虞靖……“那麼你知不知道豫王到底派了多少兵攻打虎州呢?”
“小的打探過,號稱三十萬,只是……小的在其軍行處大約估算過竈的數量,卻只有二十萬。”
二十萬?!“你確定沒有算錯?”
“絕對沒有,小的有疑心,還特地查了兩遍。”
二十萬?可是,在豫王朝中的細作來報,豫王的的確確是派了三十萬大軍來虎州……啊!是了!這就是諶鵲的毒計。他和豫王說是隻要派遣大軍在虎州駐而不戰,暗中遣兵支援豐得化,這樣必可攻六爺於不備,以挫他征伐東南的銳氣。豫王自是欣然允諾,畢竟六爺打下東南於他是不利的,而藉機除去虞靖不管對於諶鵲還是對於豫王,都是一樁好事,他又何樂而不爲呢?同時,諶鵲又暗中疏通常望月,鼓動王上派重兵去虎州把守,以淆視聽,而他也可以脫得干係,就算六爺有所疑心,他也無任何把柄落於人手……好一個諶鵲啊!做事如此縝密又陰滑!難怪虞靖要我不要輕舉妄動了,諶鵲,確是一個非常厲害的對手,我若沉不住氣,那麼在還未動他之前,我就先成了死人。
……虞靖,你放心,無論是爲了你的仇,還是爲了燕巧,我都會倍加小心,一定一定不會輕舉妄動!
“軍師……”
我睜開眼,朝他看去,“你不必再回凌州打探了。”我從行囊裡翻出五百兩銀票,“拿上錢,從此以後再也不要靠近凌州。”
“軍師!”他瞪大眼,然後一臉怒意地挺胸道,“我明節雖是個卑賤之人,但也是一個有血有性,知恩圖報的人,虞將軍對我有恩,她如今屈死,我不會……”
“你誤會了。”我走到他面前,“諶鵲的爲人我比你清楚,之前或許他還沒有察覺到你,但經過此事,他一定會防我。就算你今天沒有來到這裡,他遲早也會察覺到你的存在。與其讓他察覺到你而壞了報仇計劃,還不如你現在就走得遠遠的。我平瀾在此向你保證,只要我有一口氣在,一定會爲虞靖報仇!”
他盯着我半晌,緩緩站了起來,“好。小的信您!小的聽您吩咐,但小的也會一直注意凌州的動向,五年,若五年之後諶鵲還好好地活着,那小的一定會去報仇!”
我轉過身,“你放心吧。要不了五年!”
“軍師保重。小的走了。”
身後的腳步聲漸漸消去,我拍拍額,諶鵲,你安排得的確太巧,我現下也的確是抓不到把柄,你就暫且逍遙着吧,我也可以假裝先不知道。不過,千萬不要讓我抓到一絲一毫的機會,虞靖的仇我每一天每一刻都會記着,總有一天,要你血債血償!
我將那些信件從軍圖下抽出,就着燭火燒了。慢慢來吧,眼下不能讓諶鵲起疑,連六爺都不可以讓他知道我有這個心思,只有這樣,燕巧纔會安全。我的目標先放在豐得化和邱御幸身上就行,而現在,當務之急就是要救出宣霽。
我知道三四天前,六爺應該就已發書函給邱御幸了。估計宣霽暫時是不會有性命之憂的,但要和邱御幸交手,就必須先把他給救出來。我看向燭火,就看那些探子打探的情況了,先查出宣霽關在什麼地方,再採取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