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積怨

王后這回氣得非同小可。

她怒衝衝走進寢殿,快步走至座前,悻悻然坐下,一眼瞧見身邊的冰盆中,冰已化了大半,一些碎冰浮在水面。她想也不想,抓起一把碎冰狠狠擲了出去,嘩啦一聲,有的冰塊落在地上,有幾塊正好扔到了那件仍舊支着的禮服上。座下侍女們嚇得都跪了下來。隨身侍女正巧匆匆進門,也嚇了一跳。

王后喝道:“出去!”

侍女們忙爬起來,弓着腰向殿外快速退去。隨身侍女看着王后,猶豫着向殿外退去。王后喝道:“你留下。”

隨身侍女忙應了,上前小心地替王后寬去溼了衣袖的外裳。王后鐵青着臉,緊盯着那件沾着水跡的禮服,一動不動地任侍女擺佈。侍女順着王后的視線看到了禮服上的水跡,忙道:“這沾上的是冰水,晾乾了應當不會有痕跡……”

王后突然問:“他們說了什麼?”

隨身侍女一愣,道:“什麼?”

王后冷冷道:“你說,昨晚,他們說了什麼?做了什麼?”

侍女惶然道:“這……奴婢怎麼能知道……”

王后劈頭打斷:“她那樣膽小的人,若不是背後有人明着給她撐腰,她怎麼敢?她怎麼敢那般與本宮說話?她那般篤定,一定是昨晚……他們……”

王后陷入瘋狂的想象和妒恨中,她喃喃道:“一定是的……你看她後來心虛的樣子,一定是的……”

隨身侍女勸道:“王后莫要多想……”

王后打斷:“不是本宮多想!”

侍女不敢再勸。王后自顧自喃喃地:“你是知道的……當年,大王還是世子,先王爲世子選美,人人說她姿容絕代,定然中選。偏偏……”

王后陡然停住,強自將自己從回憶與憂懼中拉出來,深呼吸了一下,看着侍女,問:“見過太傅了?”

侍女稱是。王后問:“太傅怎麼說?”

侍女輕聲回道:“太傅大人說,國相昨夜奉召入宮,今日,國相便命奉常等人與晉楚兩國接着交涉斡旋,還有……”

王后追問:“還有什麼?”

侍女輕聲道:“還有,問詢宗室之女的品貌年歲。”

王后一怔,怒極而笑:“這是在爲她找替死鬼呢!”

侍女道:“太傅大人說,若能以宗室之女代嫁,倒是好的。晉國只要舍了太妃,楚國自然也不會執着奉歸之議。此事……也就可化解了。”

王后涼涼地問:“那晉使肯麼?”

侍女遲疑道:“那……就不知道了。”

王后冷笑:“咱們這位太妃,還真是個寶貝!”

侍女:“太傅大人還說,太妃若是改嫁,大傷我國顏面,大王自然是絕不能答應的。”

王后冷冷地:“那送她回楚國便是。”

侍女囁嚅道:“太傅大人說,若是送太妃回母國,又多少有些開罪晉國,畢竟晉國強於楚國,大王也不好決斷。”

左也不行,右也不可,這個女人,如此麻煩!王后不禁從牙縫中擠出一句:“她就是個妖孽、就是個禍害!”

侍女嚇了一跳:“王后……”

眼前是自己的心腹,王后倒不掩飾,冷冷道:“不止一人提醒過本宮,要防着萬一。原本先王走後這幾年,她倒算安分,本宮也不願與她多計較。可不經大事不知道,這些日子看過來……哪裡……哪裡只是萬一……”

侍女沉默了片刻,遺憾道:“若是先王薨逝時,她也殉了……就好了,哪裡還會有這些麻煩。”

王后不假思索地恨聲道:“誰讓她運氣好生了個女兒……”

突然,王后有如被針刺般微微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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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如王后聽到的風聲,國相很快物色了幾位宗親適齡少女,命人描影摹像,送至荀寅處,並再三強調,秦國太妃絕無改適之理,但秦君念及秦晉兩國乃是友邦,故而才精心遴選幾位皆出近支、德容俱佳的貴女,這是秦君的好意,晉君不應拒絕。

這其實是對晉國一種變相的服軟。其實依秦王的性子,兩下里權衡,自然此事更願與伍奢聯手,但他被嘉太妃纏得鬆了口,也只能用這個辦法,給晉君面子,也給自己一個臺階。至於楚國,嘉太妃不適晉君,不傷楚國的顏面,三國各退一步,那麼對於秦晉之間這種諸侯常見的聯姻,楚國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意見。只是荀寅明顯不欲輕易遂了秦君之願,將架子擺得足足的,挑挑撿撿、羅羅嗦嗦,惹得奉差辦事的奉常等人不勝其煩,偏偏又不能翻臉,心知荀寅此番既是爲替晉君報平丘這一箭之仇而來,自然不會輕易鬆口,必要狠狠折騰夠了方罷,只得耐着性子陪荀寅耗着。

塵埃不得落定,秦王不免心煩,這日在王后宮中用夕食時,便有些心不在焉。王后含着笑,一邊佈菜一邊勸進道:“天熱苦夏,難免胃口清減,臣妾特地讓庖廚做得清爽些。大王再嚐嚐這個?”

秦王放下竹箸搖頭道:“飽了。”

王后親手遞過水杯,柔聲問:“今晚,大王還要批閱文書麼?”

秦王邊漱口邊唔了一聲。王后心中失望,面上依舊含笑道:“大王用得不多。若忙得晚了,臣妾備的夜點,大王還是記得再進些爲好。”

秦王隨口答應了,王后輕瞥一眼秦王,上前爲秦王揉捏肩頸,秦王正覺身體僵硬,夫妻多年,王后手法熟諳,秦王覺得愜意,精神便鬆馳了下來。王后趁機關切道:“眼下,阿亭之事才畢,父王葬期又定了,事情一樁連着一樁,天氣炎熱,臣妾實在是擔心大王的身體。”

秦王應道:“父王歸葬,乃是大事,再忙上一陣子罷。”

王后狀若無意地說道:“嗯,聽說晉使前些日子上了求娶太妃的國書……”

秦王正在將水杯放回托盤,聞言手上微微一頓。王后只作不覺,繼續揉按着,嘆口氣道:“這又是樁煩難的事,唉!”

秦王好一會兒不曾出聲,然後緩緩拿起托盤上的手巾。王后有些不安,不由得停下了按摩的雙手。只聽秦王淡淡道:“王后的消息很靈通麼。”

王后忙微笑道:“臣妾……只是恰巧聽宮人傳言。”

秦王不說話,用手巾輕輕拭了一下嘴角。王后微有些心慌,解釋道:“臣妾只是一心爲大王思慮,並無它意。”

秦王緩緩轉過身來,語氣溫和:“王后的確一心在寡人身上。只是……”

秦王頓了頓,道:“這些外頭的事,王后就不要操心了。”

王后心頭的委屈壓倒了惶恐。

夫妻多年,她爲他生兒育女、操持宮務,自問已是盡心盡力恪守王妻之職,夫妻之間,也算得上是相敬如賓,誰知她一心一意對他,竟換來他的疏離迴避。

若是心中坦蕩,爲何此事不能對她明言、與她商量?

王后幽幽道:“臣妾何嘗願意操這個心?只是臣妾是大王之妻、秦國之後,家事國事拆分不開,臣妾是不敢不操心。”

秦王心下不耐,王后語氣更爲幽怨:“臣妾是個蠢人,大王的心意,臣妾用盡全力,也未必能體貼到一絲半點,比不得別人……”

秦王不悅道:“王后想說什麼?”

王后噎了一下,心頭委曲更甚,強忍道:“大王可知,宮中風言風語,已到何種地步?臣妾受些委曲倒沒什麼,可事關大王清譽,臣妾不得不慮……”

秦王冷冷問道:“宮中有何風言風語?”

王后一滯,沒說話。秦王逼問:“宮中口舌不靖,難道不是王后的責任麼?”

王后再壓不住心頭火氣,她低頭行禮,對秦王的責備告罪,但語氣便忍不住帶了哀怨:“未能約束宮人,是臣妾失責之罪。可臣妾就算有天大本事,臣妾也有管不得、管不住的人啊!”

秦王面無表情地說道:“王后連寡人都能管,還有什麼管不得管不住之人?”

王后衝口而出:“大王!爲君不易,臣妾只是想……”

秦王將手巾往案上一擲,王后微微一顫,不敢再說下去了。秦王眯起眼睛,看着王后。

她的小心思小手段,他不是不知。

自先王逝後,王后接管後宮,有意無意間,總要給嘉太妃一些不大不小的爲難;晉使求娶,太傅居然轉頭附和,多半便是得了她的示意;至於近日宮中隱約的細碎口舌,只怕更是這位正妻的手筆。他之前不多理會,一來是因爲她多少一直曉得分寸,二來也是有些顧慮朝臣謗議。他本是野心勃勃之人,又怎會讓後宮是非絆住手腳?王后背後做些手腳倒也罷了,今日還這般公然試探挑釁,便不是他能容忍的了。

秦王盯着王后,半晌,他微微一笑,眼中卻無半點笑意,他問:“怎麼?王后還想教導寡人……爲君之道麼?”

王后大驚,拜伏於地,顫聲道:“臣妾不敢,臣妾……絕無此意。大王……”

秦王揚聲喚道:“來人!”

永巷令從殿門外現身。王后惶然地看着秦王。秦王起身離座,頭也不回地大步離去。侍女們忙上前去將王后扶起。

王君震怒,王后自然是怕的,但她心中更是恨極,她咬牙不語,幾將下脣咬出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