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顧忌

伍員嘴角微微現出一絲冷笑,問:“宮使口口聲聲要治在下之罪……很好……但若是此女確有夫家,又當如何?”

宮使一愣。伍員淡淡掃了一掃圍觀之人,下馬,上前幾步,問道:“各位鄉鄰,此女若是議親,必曾向親鄰報喜,在下代宮使一問,此女可曾定下親事?”

衆人面面相覷,均不敢說話。只有少女的父親急切道:“大人!大人若是不信,小人有婚書爲證。”

男子邊說邊從懷裡掏出一卷繫着紅布的小小竹簡,雙手舉到伍員馬前。伍員伸手接過,展開閱看。

一位年長者亦躊躇着,顫巍巍上前一步,抖抖索索地:“是……是啊。他家原是過些日子就要辦喜事的。”

於是陸續有村民遲疑膽怯地附和起來,宮使面色難看之極。

伍員淡淡道:“婚書與鄉鄰族人均在,宮使若是罔顧見證,強人所難,就不怕陷大王於強納人妻之過麼?”

宮使面色一變,正遲疑間,身後有名頭腦簡單的兵士面現不耐,喝道:“你管什麼閒事放什麼屁?我們這是王差你懂不懂?識相的便滾一邊去!”

兵士邊罵邊擼着袖子向伍員迎面走來。衆兵士橫行慣了,既有人挑頭,也就摩拳擦掌地跟着擁了上來。

艮穆低聲斥道:“放肆!”

他本能地擋到伍員身前,見伍員並無阻攔之意,心下有數,他等衆兵士衝到自己面前,打頭之人一拳揮來,艮穆不閃不避,只等對方出拳之後,纔將手一擡,重拳後發先至,擊中對方面門,只聽一聽慘呼,對手倒地,面上鮮血長流。後面幾人微微一怔,面現懼色,但想着以多敵少勝算還是大的,互視一眼後,便一齊涌了上來,艮穆側身略避,隨即出手。他的招式與伍員很像,簡潔而有效,出拳既快又準,因少年心性未脫,存了遊戲之意,出手只向對方臉上招呼,立時又是一人捂着臉長呼倒地,不多時候下來,幾名兵士便滿臉是血地躺在了艮穆腳邊。

伍員顯然知道艮穆身手,面色淡然,艮穆到底年輕,面上便有掩不住微有雀躍之情。衆鄉民瑟縮中掩不住一臉的歎爲觀止、大快人心狀。宮使則嚇得臉色都白了,色厲內荏地試圖威脅:“你你你……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毆打王使,難道不怕本使向少傅大人秉報,治你個欺君之罪麼?”

伍員猛地一擡眼,艮穆亦是一怔,面露猶豫。

聽到此人,艮穆還是有些顧忌的,他有些吃不準地看向伍員。宮使捕捉到了伍員主僕面上閃露的遲疑之色,一下來了精神,哼道:“正是!哼哼!得罪了少傅大人,我怕你們擔當不起……”

伍員負手而立,面上寒意越來越凜冽,他冷然道:“你只管去向你的少傅大人稟告。告訴他……這借來的威福,未必真就這麼好作。”

宮使氣餒又氣結,艮穆喝道:“還不快滾!”

宮使氣焰全無,但仍外強中乾地強撐着,邊用手指着伍員,邊與衆手下退向馬車,一衆人等狼狽而去。

伍員負手而立,冷冷地看着宮使一衆人狼狽而去。少女一家感激涕零地跪在伍員面前,少女之父連連叩拜:“多謝大人!多謝大人救我女兒!”

少女之父一邊感謝着,一邊與家人陸續露出憂色來:“只是……”

年輕男子搶着道:“只是大人今日救了我們,他們……他們還會再來,小民與丈人全家……只怕便要大禍臨頭了啊!”

少女與母弟相擁而泣,圍觀衆人面現惻然。伍員面上依舊是有些冷淡的一貫表情,他示意衆人起身,命艮穆:“你安排,送他們去我大哥封地避一避。”

少女家人驚喜感涕,再三拜謝,艮穆卻有些擔憂地:“大人,此事會不會……”

伍員微微一笑,現出幾分傲氣,道:“我伍家門楣,沒這麼不穩當。”

伍員語畢回身,輕躍上馬,雙手一振,疾馳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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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府外,少傅的馬車徐徐停下,費無極掀簾下車,拾級而上,府丁忙迎上前來行禮。

費無極一臉和氣:“殿下可在府中?煩請通報。”

府丁面露歉意:“殿下正在上課,此時不便見客。”

費無極保持着微笑:“正巧,本官也要爲世子殿下講習明日冠禮事宜,還請向殿下秉報一聲。”

府丁面露難色:“少傅大人也知道殿下的脾氣,他既吩咐了不得打擾,我們下人是萬萬不敢違背的。大人……”

費無極面現失望,卻半點不露驚訝不悅之色,依舊含笑道:“殿下真是勤勉,既是如此,便偏勞太傅大人罷。”

府丁恭恭敬敬送費無極走下臺階。費無極走向馬車,剛要上車時,只見宮使帶着那幾名面上掛彩的兵士踉蹌着奔來。

費無極看着一行人的狼狽模樣,不禁皺起了眉頭。宮使湊上前去,壓着嗓門向費無極說了些什麼,費無極聽着,臉色便沉了下來,冷冷問道:“是何人如此大膽?“

宮使正要再說,只聽見馬蹄聲響,二人看時,卻見伍員策馬而來。宮使臉色大變,伸手指着伍員,結結巴巴道:“就是他!就是……”

倒真是湊巧了。

費無極聞言,微微一怔。伍員眼光向費無極方向一掃,目光冷了幾分。宮使不敢再出聲,只巴巴地看着費無極。伍員行至門前,一躍下馬,早有府丁迎上前來,伍員隨手將繮繩馬鞭向府丁一擲,然後於原地向費無極略一揖手,淡淡招呼道:“少傅大人。”

伍員語畢,也並不理會費無極是否有話要說,擡腳便要進門。費無極忍不住了,揚聲道:“伍中射!”

伍員停步,轉過臉來,淡淡問:“少傅大人,有何指教?”

費無極面帶笑意,上前兩步:“這幾人不知何處衝撞了伍中射,既然正好遇上中射,不如請中射與老夫一起發落了這些不知好歹的東西,可好?”

伍員還是淡淡地:“大人自行發落便是。”

費無極乾笑道:“那……他們因何故得罪,伍中射可否向老夫說上一說?”

伍員冷冷掃了一眼宮使:“宮使口齒伶俐,想必早已說得清楚明白。無須在下多言。”

費無極面上沒了笑意:“中射留步!”

伍員正欲邁步,聞言頓了一頓,只是這一回,連臉都懶得轉過來了。

費無極皮笑肉不笑道:“中射替老夫管教下屬,論理,老夫該謝一句中射。只是……他們均是奉了王命出宮辦差的,如今卻被打成這般模樣,中射不覺得……該給老夫一個交待麼?”

伍員側過身,淡淡道:“大王施政,旨在廣佈仁德,在下不過是替大王教訓了幾隻不尊上意、仗勢欺人的走狗,大人的謝意……在下不敢當。”

伍員語畢,略一欠身,轉身欲走。費無極臉上掛不住了,語氣便陰冷下來:“老夫本以爲,中射爲人處世……總該與五年前不同。今日看來……呵呵……”

費無極冷笑兩聲又道:“中射此語,老夫只怕……不好向大王回話啊……”

伍員轉過身來,神色鎮定地看着費無極:“在下狷狂,不善言辭。此事大人據實回秉即可,大王若是怪罪,在下自領。”

伍員的措辭維持着應有的禮數與分寸,五年的挫磨歷練,讓他洗去了少年人的衝動莽撞,但他的禮數與分寸,讓所有人都看得出,只是因爲他的教養,而非對他人的敬畏與妥協。對着費無極,他神情傲然、毫無畏縮之意,在費無極眼中自然是不折不扣的貌恭實倨。語畢,伍員拱一拱手,扭頭,幾大步拾級而上。府丁二話沒說,直接熱絡地迎入。

宮使急道:“大人!他這是……他也太……”

費無極面上紅白不定,他伸手止住宮使,慢慢定下神來,深深地看了一眼世子府大門,神情陰鬱而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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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隨行的祿庸兀自憤憤不平道:“好大的膽子、好大的口氣!這分明是不把大人放在眼裡,真是欺人太甚!”

燈下,費無極一臉不善,橫了祿庸一眼,冷冷道:“他父子幾時將我放在眼裡過?”

祿庸鼓着勁:“大人何不回秉大王,治他一個抗命不敬之罪?”

費無極淡淡地:“大王會爲了此事治他的罪麼?”

祿庸一愣:“爲何不會?”

費無極陰陰地:“五年前,那般局勢,大王都能對他網開一面,如今不過是一個女人,大王會在意麼?”

祿庸語塞。

五年前不僅未盡全功,還吃了那般大虧,事後細想起來,費無極也知只怕是自己失之操切,反勾起了主君的疑惑,他惱怒之餘亦覺驚懼,在楚王父子面前着意恭敬小心,便是在衆臣前面也收斂了許多,不似得志之初那般張揚。。

費無極:“再說,就算大王在意,計較此事,依殿下與伍家的交情……這世子府的大門,我今後……還進得去麼?”

五年來最大的恨事,便是世子建一直對他淡淡的,日常與他有關的課業也多敷衍推託,反而與伍家愈加親近。雖然楚王對他依舊寵信,但籠絡儲君是何等緊要,費無極有時也忍不住有些懊悔,早知如此,當初便該想個穩妥的法子纔是。

祿庸遲疑道:“那……那這口氣,大人就這麼忍了不成?”

費無極皺眉不語,暗暗咬牙,突地想到什麼,哼地又一笑。

這口氣確是要忍。

忍又如何?

當年他忍得衆門客家臣們的排擠,換來主君的親近信任;他忍得鬥成然的羞辱,反手就能讓他死在自己手裡。今日的忍讓,總有一日,都能連本帶利地討回來!

祿庸只見主人正自恨恨,突地又是一笑,不禁有些摸不着頭腦,不過他也不敢問,只好暗自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