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博弈

於審訊事上關切之人,自然不止費無極一人。

連夜提審要犯、動用刑具,自然有人報於司敗。本已在府中安置的司敗疾忙重新穿戴了回到刑衙,急喚刑尹,問他連夜刑訊,所爲何故。

刑尹答得理所當然:“大王親命嚴察,卑職自然不敢懈怠。”

司敗正襟危坐,問道:“伍員已認了行兇,你還想問什麼?”

如此要緊人犯,便是要討好什麼人,總也該和自己打聲招呼。司敗不着痕跡地掃了一眼自己這位野心不小的副手,心下有些着惱,但他畢竟宦途多年,有涵養、沉得住氣,面上未露半點不悅。

刑尹不出意外地回答:“問他背後主使之人!”

司敗注視刑尹,瞭然地點點頭:“那他……招了麼?”

刑尹不自覺地露出一絲獰笑:“他……怎會不招。”

司敗一驚,問:“他招了?”

刑尹陰陰地:“刀筆之下,哪裡容得他不招?”

司敗面上掠過一絲厭惡之色:又玩這個花樣。

這種做口供的手法其實很不牢靠,極易被人翻供出岔子,加之嫌犯身份與別人不同,此舉極爲冒險,如此不擇手段,想來是已然將自己的前程押好了注了。

司敗緩緩問道:“那,主使之人,是誰?”

刑尹不答。司敗蹙眉道:“你便是不說,想必我猜得……也不會錯罷?”

刑尹還是不答,算是默認。司敗面上顯出更深的憂慮與反對,他神情嚴肅道:“你可知,你險些闖下大禍?”

刑尹一愣:“大人何出此言?”

司敗搖頭道:“你我都明白,如今大王正在氣頭上,若是這樣的供詞呈了上去……豈不是……”

刑尹不解道:“這難道不是大王所樂見麼?”

司敗搖頭嘆道:“大王之意,你還是未曾揣摩仔細。”

刑尹一怔,不禁有些不服:“大王明明說……”

司敗接口道:“大王說,要認真查問,不可輕忽。”

刑尹點頭,司敗卻搖頭道:“你再想一想,若是大王已下了決心處置太傅,那日朝會之上,太傅那般犯上頂撞,如此現成的口實,爲何大王都不當場問罪?”

刑尹一怔。司敗意味深長地看了刑尹一眼,不再說下去了。刑尹心中疑惑焦急,只得上前深深一揖:“還請大人指教。”

司敗這才嘆了口氣:“實不相瞞,老夫……曾探過大王的口風。”

刑尹忙問:“那大王……”

司敗:大王……斥責了老夫。

刑尹訝然。司敗搖頭道:“大王雖有詰責,卻不及要害。”

刑尹有些遲疑地看司敗,一時不知如何發問。司敗解釋道:“可見……大王雖然不悅,但並未想好如何拿捏分寸,你這供詞一呈,大王沒了餘地,太傅獲罪自不必說,可這若非大王本意,又或者大王不知何時又轉了心思,那日後,大王第一個遷怒的……便是你我二人了!”

刑尹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又不覺有些糾結:“可少傅如今乃是大王身邊第一親信之人……”

司敗嘆道:“少傅固然是新貴;可伍家亦是世家重臣,只要大王不明說,你我如今能篤定伍家吉凶麼?”

刑尹愣住。

司敗一臉憂色:“還有,若是太傅不倒,你我如今對其子大動刑求,得罪了伍家,更是得罪了世子殿下,今後在朝中,又如何立足?”

刑尹無聲吸了一口涼氣,面上已無之前的狠辣之色:“大人所言甚是,是卑職過於急切了。”

司敗神情凝重:“審,還是要審的,既然已然動了刑……”

司敗看了刑尹一眼,刑尹有些尷尬地低下頭去。司敗嘆道:“也算是對大王有了交待,接下來,切不可貿然行事啊!”

刑尹不知不覺順着司敗的話問道:“那……該如何行事?”

司敗看了刑尹一眼:“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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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尚的奔走打點終於有了眉目,伍員受刑翌日,伍尚見到了自己的兄弟。

一絲天光自高窗透入,伍員鐐銬未除,臉色蒼白,鬢髮微亂,箕坐着倚在牢門邊,門外是已經變了臉色的伍尚。

伍尚痛怒交加:“他們好大的膽子!”

一邊又顧不上生氣,急問傷到了哪裡。

伍員微微搖頭輕聲道:“我不妨事。只是……”

伍員緊盯着伍尚:“有一樁事,你速去秉報父親,讓他有個防備。”

伍尚看着伍員,伍員沉聲道:“刑尹,做了一份假口供。”

伍尚一怔,一時有些不解。

伍員皺了皺眉,他適才無意間挪了挪左腿,引來一陣鑽心的疼痛,他語聲微微滯了一滯方道:“他們的胃口……大得很。”

果然是這般的算計。伍尚恍然驚怒道:“他們竟這般妄爲!”

伍員搖頭道:“說這話沒用,大哥,你趕緊回去。”

伍尚微一猶豫,點頭起身道:“好,你的傷我拜託典獄先關照一二,我這便回去秉告父親,讓他求見大王,秉報刑獄逼供造假之事!”

伍員忍着傷痛直起上身急道:“不對,告訴父親,切不可申訴。”

伍尚先是大惑不解,繼而又氣又急道:“父親不肯爲了私情替你求情,已然是讓你吃了大虧了,如今明明是他們行枉法之事,爲何父親還是不能說話?你是怎麼想的?你到底是怎麼想的?若他們的手腳做實了,咱們家便是滅頂之災……“

伍員目光灼灼:“正是因爲到了這個地步,父親才更不能退!不能提我的事!”

伍尚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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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建跪在殿中,抿着嘴,一臉倔強。鳩舍有些不安,偷瞄着座上的楚王。楚王不禁有些生氣:“你已是一國儲君,怎的還如此孩子氣?仗着爲父寵你,你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

兒子還是太年輕了,爲了好友,這般任性沉不住氣。

建分辯道:“父王,兒臣絕無恃寵越矩之念。可兒臣聽說,刑獄那裡動了刑了!”

楚王無動於衷,建卻是真心急切:“子胥乃世家重臣之後,此番隨太傅使秦,也算是有功之人,怎可妄動刑求?若是屈打成招,豈不是又添一樁冤案?”

楚王眉頭一挑:“又添?”

建神情一滯,有些心虛地低了頭,訥訥地:“孩兒是說,刑獄之中,不乏刑後……屈枉之人……”

楚王淡淡地:“他若真如我兒所言這般忠貞,骨頭就應該夠硬。”

建急道:“父王……”

楚王心下已甚是不耐,冷冷道:“你一心爲外人開脫,卻將孝親之道、君臣之禮放在哪裡?”

建一臉倔強:“孩兒並非有意惹父王生氣,亦不願父王爲難。只是,孩兒以爲,伍員之罪,實在是情有可原,於國律之上不乏可寬免之處,故而纔再三懇請父王,法外開恩,請父王……允准!”

建重重叩下首去。楚王沉下臉來:“你倒是爲了這個朋友盡心得很。你以爲你這麼鬧,爲父便能如你的意了麼?”

建倔強道:“孩兒只想求父王一點恩典,父王若不應允孩兒,孩兒……便長跪不起!”

楚王氣道:“你這是來逼你老子的宮麼?”

建整個上身都伏在地上:“孩兒絕無此心!”

楚王大袖一拂:“退下!”

建:“父王!”

楚王怒道:“退下!”

鳩舍察言觀色地忙打着圓場:“殿下還是先回罷。此事大王自有明斷的。”

建的犟脾氣上來了,就是不動。楚王更是生氣,拂袖而起,怒道:“你不走是吧?好!寡人走!”

楚王說着,擡腳便要走。建不禁心頭大急,脫口而出:“父王,兒臣不明白,父王爲何對少傅如此聽從維護,難道您連一點愛惜人才之心都沒有了麼?”

楚王駐足、回身,看着建。

楚王冷冷道:“人才?鬥成然……也是人才。”

建與鳩舍都是一驚。建疾忙拜倒分辯:“父王,伍家世代楚臣,均是忠正良材。伍員定不會是背主之人!”

楚王不語。

建懇求地:“父王!”

楚王還是不語,繼而向身後揮了揮手,鳩舍會意,隨之示意殿中侍從,率領衆人無聲而快速地退下。殿中只餘下了父子二人。楚王緩步走回座前,坐下。

楚王向建招了招手:“過來。”

建有些不解,但仍依言走到楚王身邊。

楚王指指身側:“坐下。”

建跪坐定,剛想說話,楚王突然開口:“你說,這滿朝臣子,到底有幾人,能真與寡人同心同德?”

建一驚:“父王何出此言?”

楚王緩緩地:“寡人其實心中明白,寡人殺鬥成然,有不少朝臣不以爲然,只是他們沒有伍奢的膽量,只敢腹誹罷了。這裡面……只怕也有你的份。”

建伏地:“兒臣不敢!”

楚王語氣放緩:“起來罷。你一向敢說真話,這一點……難得。”

建直起身,低頭,不敢接話。

楚王:“你也大了,慮事說話,不可再任性。今日沒有旁人,爲父……跟你說幾句體己話。”

建擡起頭:“父王……”

楚王冷然道:“不用他們提醒,爲父知道,這王位是怎麼得的,貳臣……”

楚王獰笑:“寡人是貳臣又怎樣?做過貳臣,才能知道如何坐穩這王位……”

這話建自然更是不敢接。楚王卻偏偏扭過頭來看他。

楚王:“你可知,爲父爲何寧可被人罵過河拆橋,也要除了鬥成然?”

建有些不情願地開口:“父王……憂慮令尹……有不臣之心……”

楚王喃喃道:“不臣之心……不臣之心……”

楚王上身朝兒子傾去,他伸手來,慢而用力地握住建的手腕。建微微一怔。

楚王凝視着建:“爲父問你,這朝堂……是誰的朝堂?”

建有些駭然地看着父親,楚王幾乎是逼視着兒子。

建終於訥訥地:“是……是父王的朝堂。”

楚王緩緩點頭道:“是爲父的朝堂,將來……也是你的朝堂。”

建一震:“父王!”

楚王牢牢抓住建的手,語聲低沉:“你是寡人最看重的兒子,是大楚的儲君。爲君不易……你要牢牢記住……”

楚王的目光陰冷堅決:“在這朝堂之中、這王座之下,絕不能容他人獨大,更不能容一絲一毫的……不臣之心!”

建定定看着父親,震動之餘,更強的迷惑涌上心頭,他輕聲道:“父王,可如今……大臣們人人自危,連太傅都受了牽連。難道……”

建胸口起伏,終於忍不住地:“難道這朝堂之中、王座之下,就只有少傅一位忠臣麼?”

楚王一怔,看着建,這句話明顯觸動了他某根神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