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且不提多鐸是如何反應,我最先發愣了,心裡面有這麼湊巧的事情嗎?多鐸剛拿這把刀發過誓,毫不知情的多爾袞卻一轉身就將此刀送給多鐸,這意味着什麼?也許什麼意味都沒有,只不過是我疑神疑鬼,想多了而已。
我轉臉往向多鐸,見他撫摸着刀身的手也只是微微一個停頓,接着,臉上露出歡喜的笑容來,也只有知悉內情的我才能知道,這個笑容是多麼的勉強。“呵,難得哥哥如此慷慨,這等好意,我若是再推辭不受的話,就不夠意思了。”說罷,他雙手託着寶刀,跪地謝恩:“臣弟謝過皇上賞賜。”
“呃,反正這裡也沒有外人,這套繁文縟節也就用不着了吧。”多爾伸手將他扶了起來,然後解下腰間的刀鞘,一併交給他。目光中,充溢着信任與愛重,“紅粉饋知己,寶刀贈英雄。此刀雖是我的愛物,不過你若是喜歡,我也一樣不會吝嗇的,希望你不要辜負了我的重望。”
日頭已經偏西,橙黃色的光彩在刀身上柔和地流逸着,絲毫看不到嗜血般的幽冷。多鐸將刀鋒還鞘,鄭重地保證道:“哥,你放心好了,我定然不會辱沒了如此寶刀。”
多爾袞點了點頭,“嗯,我相信你能做到。”
多鐸很快就告辭了,打這次見面起,我們三個人就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無拘無束,落落大方地相處和交談了。與其這樣在沉寂中尷尬,還不如儘快逃避。臨走前,他雖然也向我行禮告辭,然而當我看着他時,他卻始終不曾正眼看過我,就像完全陌生的路人,冷淡到毫無溫度。
我站在窗口,看着他地身影在斜陽夕照中漸漸遠去。終於消失不見。風終於有停歇的時候了。金黃色的落葉鋪滿了小徑。安靜而祥和,像是進入了夢境。
正恍惚間,一雙有力的臂膀從後面環住了我的腰身,他擁着我,側着頭湊近我的耳畔,讓溫熱的氣息溫柔地撩撥着我的心神,癢癢地。久違了地感覺,熟悉而又陌生。“熙貞。”
我地身子微微一顫,一瞬間,思維幾乎凝固,“皇上……”我想轉過身來,卻被他更加用力地擁抱着,幾乎動彈不得。耳畔,他的聲音輕柔。卻又難掩一種特殊的沙啞:“熙貞。我錯怪你了,我對不起你。”
“別,你別這麼說。是我自己任性,不告而別地跑出去那麼久,連封書信也不寫,害得你爲我擔心,錯全在我,不在皇上。”我也想不明白自己爲什麼會說這樣沒骨氣的話來,連自己都開始鄙視起自己了。妾似井底桃,開花向誰笑。君如天上月,不肯一回照。我的愛居然如此卑微,如此低廉,不論他曾經傷我有多深,只要他說一句道歉的話,給我一個溫柔的微笑,我就稀裡糊塗地再次沉淪,周而復始,無有已時。
“好了,你別說了,如果不是我當初猜忌你,冷落你,也不會讓你傷心出走。至於你讓我擔憂,讓我惦念,並不是你地錯,而是我應得的報應。”
我想不到多爾袞居然並不過問我究竟去了哪裡,我究竟和多鐸有什麼曖昧,而是言之鑿鑿地對我表示瞭如此信任,“可是,你難道不……”
他絲毫不給我猶豫遲疑的機會,立即打斷了我的話,“熙貞,整件事情,我犯得過錯最多,也最不可原諒,我怎麼有臉來質問你,來向你要解釋?我要是再那麼小肚雞腸下去,就不配做一個男人!這件事,你不必惶恐,我也不會再問了,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和和睦睦的,好不好?”
我並沒有覺察到他的表現有什麼異乎尋常,沉浸在久違的愛河裡,我的頭腦無法清醒,自然而然地認爲他現在地失態是因爲久別重逢地喜悅和感慨,忘記了我剛回宮的那一日,他是如何冷漠到讓我獨自在宮外佇立了一個晚上,卻吝嗇到連一句安慰的話也沒有。那時地他,和此時的他完全是兩個人,男人竟如此善變,粗枝大葉如我,自是反應不及。“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了。”
背後的多爾袞似乎長長地吁了口氣,儘管無聲無息,然而我依然能夠隱約地感覺到。他在我的脖頸間落下輕輕地一吻,溫馨,卻又炙熱。“你答應了,我就放心了。以後,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不再疑神疑鬼,不再冷酷無情。見不到你的這段日子,每一天都像過了一年一樣地漫長難捱,我追悔莫及,佔據時不知道珍惜,失去時才知道後悔。這樣的錯誤我不會再犯了。”
“我又何嘗不在想你,日日夜夜地惦記你?以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的身邊了。”我的心中被無盡的柔情蜜意滿滿當當地佔據住了,我閉上了眼睛,一面感受着他的溫度,一面忘情地說道。
他繼續擁着我,久久沒有言語,等到我的精神快要睏倦之時,他忽而說道:“熙貞,我現在不敢對你承諾太多,我怕我到時候做不到,又惹得你傷心失望。”
“你不要有這個擔心,我也不要你對我如何海誓山盟,只要你一直能像現在這樣保護着我,不讓我彷徨恐懼,孤獨無依就足夠了。”說完這話時,我的嘴角盪漾着甜蜜的微笑。的確,在感情方面我對他早就不敢存有奢望了,只要他能有現在的這幾分體貼和關懷,我就不會要求更多,得寸進尺了。在他堅實的臂彎中,那無盡的溫馨和蜜意就像一場繾綣纏綿的仲夏之夢,也像春困酒濃時的沉醉縹緲,我只願在長醉中沉淪,不願在痛苦中清醒。
多爾袞並沒有立即回答我,長滿老繭的大手罩在我地手背上。緩緩地摩挲着,這種肌膚上的觸覺,粗糙而踏實。沉默了一陣,方纔說道:“你睜開眼睛來,看看窗外快要西下的日頭有多麼漂亮。”
我漸漸睜開眼睛,頓時一陣意外的驚詫,今天的夕陽,不知道怎麼的居然會如此之紅。像情人酒醉之後雙頰的紅暈。像沙場上塵埃落定之後的血色。絢麗而奇詭。
“你看,這太陽燦爛一世,然而卻終究也要落山,偏偏也只有落山地時候纔是它最美好地時候,而這美好地時候卻總是短暫,所以,我不能保證明天會怎樣。只能和你攜着手一起看這良辰美景,人這一輩子,總是難得順心如意,能夠享受眼下所有,總歸不會再在以後遺憾。更何況,你是我最在意的女人,現在這樣,我很欣慰。”
接着。他伸手將我的肩頭扳轉過來。和我四目相對。
些許微涼的清風,柔撫着我內心那絲淡淡的憂傷;清如秋水般
互相凝望着,一切美好的東西鑄成了記憶中地永恆。到夕陽不見,落霞盡收之時,留戀與熱忱在生命的盡頭,依然散發着溫熱。
“晚上,我到你那邊去歇息。”
久別勝新婚。這一夜,坤寧宮的幾盞紅燭一直燃燒到天明,芙蓉帳裡,我們互相依偎,喃喃細語,溫柔纏綿。只恨春宵苦短,不夠我們忘情地呢喃;只怨更漏滴盡,也數不清我們的情絲萬縷……
東方出現魚肚白時,我睜開眼睛,只見多爾袞正和我臉貼臉地躺在一起,均勻而悠長地呼吸着,帶出輕微的鼾聲,睡得極是香甜。我枕在他的臂彎裡,心中暖意融融,好久沒有和他這樣在一起了,女人果然是不喜歡寂寞的,冰冷的牀沿,誰也不堪忍受。貪婪地想着,若我們是尋常夫妻,每天都能這樣同牀共枕該有多好?
我又忍不住趁着老虎打盹地時候肆意地欣賞起來了。其實他最好看地地方是鼻子,挺秀而不失英氣,橫看豎看都找不出半點毛病,典型的增之一分則太高,減之一分則太低,海拔正好,寬窄適中,實在是完美到了極致。越看越是歡喜,我悄悄地伸出手來,指尖順着他鼻子的輪廓輕輕地掠過。
“嗯?”多爾袞地覺很輕,看似睡得香甜,其實一點點動靜就很容易讓他驚醒,這大概是長年戎馬的男人早就養成的警惕慣性吧?地睜開眼睛,眼神還是朦朧而迷離的,“剛纔是你在碰我?”接着,伸手模了摸鼻樑,嘀咕一聲:“很癢呢,你摸我鼻子幹嗎?”
參觀對象不耐煩了,我有些尷尬和微慍,“嘁!‘幹嗎’?瞧你長得好看!”我半諷半嗔地說道。
話音剛落,他本來半眯縫着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眸子裡有奇異的光芒閃過,臉居然騰地一下子紅了起來,隱隱地可以與昨日的晚霞媲美了。我頓時有冒冷汗的衝動,天哪,你怎麼也會有如此羞澀靦腆的時候?太陽打西邊出來了?不過說句實話,他這副模樣,還真有點令人想入非非的曖昧和香豔,我禁不住看呆了。
我想我此時的目光一定極度旖旎,不然他怎麼會在稍微一愣之後,立即露出像是受到驚嚇般的表情?“呵,你這次馬屁可拍到馬腿上了,哪裡有說男人好看的道理,無聊,接着睡!”他明顯有些慌亂,想要故意掩飾卻又掩飾得並不高明,於是只得轉過身去,繼續睡覺。
不過這一次顯然多爾袞再也無法安心入睡了,我等了很久,他雖然一動不動,卻連半點鼾聲也沒有,我知道他被我一句戲言弄到失眠了。反正日頭也快出來了,距離朝會的時間也不長了,打擾就打擾了吧。於是,我一點一點地伸手過去,從背後摟住了他,手指也不安分地在他胸前光滑的皮膚上撩撥着,弄得他心猿意馬,實在撐不下去了,於是一轉身,捏住了我的手腕。
“哼,登鼻子就上臉,你還真把我當成女人了呢,看來我要給你點厲害瞧瞧。”他壞壞地笑着,不懷好意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假意掙扎,連連告饒,“不敢不敢,皇上饒恕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胡說八道了……呀,手被你捏得痛死了……”
多爾袞見好就收,這才悻悻然地鬆了手。不過先前我那句戲言實在弄得他大失顏面,尷尬到不行,所以表面上看起來他又睡覺去了,實際上他心底裡不知道正琢磨着如何報復的辦法呢。於是我戰戰兢兢地等待着,一動也不敢動。沉寂了片刻,他忽而又睜開了眼睛,好像有點感慨,又像在自言自語,“唉,我長這麼大還沒聽誰說過我好看呢,今天是第一次……”
我額頭上的冷汗終於冒出來了,原來他心裡面還挺受用的,自己悶騷了半天,本來想裝傻充愣,不過終究奈何不了百蟻撓心,忍不住露出原形了。“哈哈哈……”想到他的可愛之處,我一個忍耐不住,笑出聲來。
“你笑什麼?”多爾袞臉頰上的紅雲還沒有來得及散去,又開始發燙了。“你剛纔要是說謊話,那可是坐實了的欺君之罪,可大大不得了!”
我連忙失口否認,“哪有,我怎麼敢騙你?我剛纔說得絕對是真話,千真萬確,發自肺腑之言呢!只不過,我沒想到居然沒有第二個人對你說過同樣的話,實在不免費解。”
他頗爲鬱悶地回答道:“我說的也是千真萬確的呀,從來沒有人像你這樣讚譽我。從記事起,我就被周圍的兄弟侄子們嘲笑,說我是奶水沒吃足的孱頭羊,皮毛永遠也長不光鮮的駑馬,身上那點肉撕巴撕巴一盤子,掰扯掰扯一小碗,真是給愛新覺羅家的男人們丟了臉面,別腆着臉說自己是英明汗的兒子……長大以後,雖然沒有人敢這麼嘲笑我了,不過一個個地見到我要麼就怕要麼就恨的,就連我身邊的女人們也是一個樣。說實在的,剛纔乍聽你那麼一說,我還真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是不是聽錯了呢,或者你是在故意逗我開心……唉……”
想不到這個孤傲而強勢的男人,內心深處居然也會有自卑的地方,只不過我直到今天才發現罷了。我默默地聽着,也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纔好。
這個時代人的審美觀和我那個時代的差別很大,我眼中的美男,在這個時代的衆人眼中,就是戲子相,小白臉,只能讓人鄙視和輕薄;而他們眼中,男人要長得魁梧壯碩,彪悍肥壯纔算美,也就是所謂的虎腰猿臂,所謂的相貌堂堂。興許在他們滿人的眼中,多爾袞和多鐸這樣的相貌實在是個異類,令人不敢恭維吧。正因爲如此,他們兄弟倆纔會在絕大多數時候都表現爲勇武強悍,高傲矜持了。不足以震懾敵人的相貌,實在給他們添了不少麻煩,也難怪昔日蘭陵王征戰之時必須以兜鍪遮住過於俊俏柔美的面孔了。
“沒關係,這有什麼,只要你在我眼中是個丰神雋朗,相貌堂堂的大英雄就足夠了,管他別人怎麼說,不必煩惱。”說着這話時,我居然還像個富有責任心的長輩一樣,拍了拍他的後背,用滿不在乎的語氣安慰道。
正在幽怨中的多爾袞忽然醒過神來,一把將我翻了過來,撫摸着我的肚皮,說道:“那還不夠,你還要保證,這次給我生一個長得就像大英雄的兒子出來,要是生成我這個病病歪歪的小白臉模樣,我可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