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蓬門爲君開

立即明白了多鐸話中的意思,這是叫他心裡面放明白氏子孫,不論真假,都必須要在這個世上消失,不管太子是不是真的被多爾秘密處死,以後都沒有以擁戴明室後裔爲名來造反的口實了。不管怎麼說,自己以後都要死心塌地地爲大清效命了。

正感慨間,一個侍衛從帳外進來,徑直來到多鐸面前,附耳輕聲說了些什麼。只見多鐸先是一怔,接着露出了說不清是驚喜還是疑惑的古怪神情。衆人以目光詢問,多鐸扔下手裡的小刀,站起身來,“你們繼續吃,有點事情要本王親自處理,所以暫時離開一下。”

“不知大將軍何時歸返?”衆人愕然地問道。畢竟這是在中軍大帳,不論進出都必須由主帥許可的,如果多鐸一直不回來,這宴席豈不是一直散不了?

多鐸似乎很急,“唔……說不準的,你們待會兒吃完了就各自散了吧,明天早上再來這裡商議軍機。”話音還在,人已經出帳了。

到了轅門外,侍衛匆匆忙忙將他的坐騎牽來。他也不說話,就翻身上馬,徑直朝大營門口而去。倉促之下,許多隨身侍衛們都急忙去尋馬匹,緊隨其後趕去,以免讓大將軍孤身犯險,在這個到處是漢人的江南之地有個什麼閃失。

此處距離邵伯鎮還有五六裡的路程,儘管天黑路滑,沒有一點月光,然而多鐸卻並沒有放慢馬速。如果用什麼詞來形容的話,大概就是“歸心似箭”了吧!爲什麼要說一個“歸”字?多鐸地心裡最清楚不過。他出徵這麼久,卻很少想念燕京的那個王府裡的一大羣嬌妻美妾,更不會想念那些個與他有過露水情緣的情人們。每當軍旅勞頓,長夜漫漫的時候,他輾轉反側,也是爲了一個人而無眠。他從小備受嬌寵,長大後又性情乖張。在他的思維裡。似乎從來就沒有過任何可以超越親情的另外一中情愫存在。正如他多年前看不懂多爾袞爲什麼可以爲了一個女人而優柔寡斷、割捨不下一樣。

爲此,他曾經無數嘲笑過哥哥的癡情,在他看來這就是莫大地愚蠢。他以爲他這輩子地感情只能像那絢爛地風箏一樣地在廣闊的天空中飄來蕩去,始終不會有落地的時候。然而那個秋風蕭瑟的夜晚,讓他不得不意識到,原來自己終究還是一個局中人,永遠看不清自己的宿命。興許。這個醒悟,是從她掙扎於生死一線之間,含含糊糊地對着他喊着哥哥的名字時,才徹底開始的。他在這一刻,終於明白了強顏歡笑地艱難,因爲他的心在那個瞬間,沒來由地抽搐了一下,很痛。似乎一直痛到骨髓裡。原來。自己真的在不知不覺間陷入進去了,哪怕這會令他粉身碎骨,他也沒有一絲猶豫。

爲此。他獨坐在中秋月下的臺階上悄悄地紅了眼圈;爲此,他被憤怒衝昏了頭腦,一拳將剛剛從千里之外奔波而來的哥哥打了個鼻血直流;爲此,他冒着極大的風險挖掘通往坤寧宮的密道;爲此,他不止一次地在兄弟之情和兒女私情的矛盾中苦苦掙扎,費盡思量;爲此,他這數百個夜晚裡,腦海裡都堆砌了她地一顰一笑,乃至於揮之不去……

夜涼如水,初夏地潮氣和深夜的霧水,沾滿了衣甲,也凝結到了眉睫,然而此時多鐸的心卻像盛夏地日頭一般火熱,真的是她?她真的來找自己了?這不會是一場美好的春夢吧?

馬蹄落在石板路上,這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顯得格外清晰。戰亂的緣故使這個小小的鎮子有些荒涼,能跑的都攜家帶口跑了,留下來的也戰戰兢兢地閉門不出,這一路上,甚至連一家一戶窗口裡的燈光都看不到。在侍衛的引導下,策馬在陌生的街道上七轉八拐,馬蹄聲終於在一個僻靜地方的院落前停住了。“主子,就是這裡了。”

叩門,很快裡面就有了腳步聲,很快,兩扇大門打開了。在燈籠的映照下,多鐸看到面前正在行禮的兩人正是阿思海和善保,於是下了馬,邁過門檻,“皇后是否安好?”

“回主子的話,這一路十分平安,沒有任何變故,娘娘的貴體也還不錯。”兩人趕忙答道。

“嗯,回頭好好打賞你們兩個。”多鐸邊說邊擺手示意他們兩個不必跟來,然後沿着花圃中間的石板小徑,朝那間窗口透着燭光的屋舍走去。在漆黑的夜裡行路,突然遇到這樣溫暖的燈光,心頭就不再迷惘,不再彷徨。

站在門前,他剛剛擡手,卻又猶豫住了。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膽怯的孩子,生怕那滿心的喜悅不過是一場美夢,會隨着黎明時分的一聲雞鳴而消逝無蹤。

“吱呀”一聲,那扇房門已經從裡面打開了。這一瞬間,多鐸忽然想起了曾經聽過的一句曲詞“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爲君開”。不由得會心一笑。

當我敞開房門時,多鐸正佇立在門口,若有所思。俊美的臉上卻掛着一種奇特的笑意,亮亮的眼睛裡蓄滿了喜悅,如同秋水橫波,款款地盪漾開來。然而在我看來,怎麼有點像準備發春的野貓?

“呵呵,十五叔別來無恙?”我將荒誕的念頭壓抑下去,微微一笑,問道。

他似乎正在發愣,見我這麼一問,方纔醒悟過來,慌忙掩飾着:“呃……我挺好的,就是正準備敲門時沒想到你突然從裡面開了,所以沒反應過來。”

我和他說話一點也不客氣,於是調侃道:“怎麼可能,十五叔就是喜歡說笑,你身爲大將軍的,若是都如這般反應,恐怕早就在沙場上送掉了性命,怎麼會活蹦亂跳地站在這裡?”

多鐸這人。難得寧靜一會兒,這不,很快就現了原形,“嘻嘻,嫂子說話什麼時候這麼刻薄了?我活得好好的,大家都高興,你也不也高興嗎?”

“嘁!大家都高興纔怪,你未免自視太高了吧?指不定。你還得禍害多少人呢!”說來也奇怪。就像被無形中地一根線牽着。不論多差的心情,見到了多鐸,就如同陰霾密佈的天空突然見到了太陽,很快就可以烏雲散盡一樣。我雖然嘴巴上不饒人,然而心裡頭確實喜滋滋的。

他一臉委屈,可憐兮兮地說道:“我這是犯了哪門子衝呀,大黑天地趕路過來。滿心期待久別重逢的嫂子能給我一個笑臉,沒想到門檻都不讓進,就說我要禍害人,真是冤枉啊……”

我這纔想起來,他還在外面站着接霧水呢,於是後退

“進來就進來吧,還非得我說個‘請’字。大將軍呀!”

多鐸並沒有絲毫謙讓。就那麼大喇喇地步入廳堂,直接在主位上坐了下來,給我留了個客位。這還不說。他還順手端起桌案上的茶杯,把我剛剛喝了一口剩下來的涼茶也咕咚咕咚幾口喝了個精光。最可氣地是,他還要擺出一臉意猶未盡地神色來。

我悠悠地凝視着燭光下地多鐸。這半年未見,他比出徵之前要黝黑了一些,之前略微發福的跡象也徹底消失了,一如當年我初見他時,那種青春朝氣,英姿勃發的模樣。奇怪的是,這個久經沙場的男人,在大多數時候都是是一副孩子般的神情,荒唐,乖張,肆無忌憚,讓人根本無法想到他也是一個兒女衆多的父親。也許,在那鍍滿榮耀,染遍血腥地甲冑之下,藏着的就是一顆任性的孩子的心,誠懇,坦蕩,敢愛敢恨。

其實,他只不過是一個披着壞人外衣的好人罷了。只不過我不明白,一個濫殺無辜,屠城戮民的劊子手;一個聲色犬馬,遊戲人間的登徒子,怎麼可能是一個好人呢?也許,一個人可以負盡天下人,卻會將最徹底的溫情寄託在少數幾個人地身上,他也就是這樣地人。

“你一定很奇怪我爲什麼會突然來到揚州吧?”我並沒有說出“我千里迢迢地趕來其實是來找你的”這類話,大概是爲了矜持吧。

他一臉早在意料之中的模樣,“那還用問,想我了,所以就過來了嘛!我還能連這點自信都沒有?”

我知道多鐸這是故意調侃,其實他地心裡才最是沒底。然而越是這樣,他就越要裝作無所不知,裝作極度自矜。在這點上,他和多爾袞沒有什麼區別,男人,最要緊的就是一個面子。

“要真是這樣,你一定會很高興吧?”我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只是微微歪着頭,瞧着他的反應。

多鐸這次就再沒有僞裝,而是頗爲自嘲地笑了起來,奇怪的是,他的笑容中似乎帶着一絲苦澀。“呵呵呵……假如這樣,我當然高興,要比打一場最大的勝仗還要高興!可惜……唉,我哥是不是又欺負你了,嫂子?”

“不,他沒有欺負我,對我也很好。”儘管口是心非,然而我的臉上仍然是誠懇的微笑,“只不過他後宮裡的女人們實在沒有消停的時候,鬥得久了,心也就累了,所以我寂寥之時想起你以前的邀請,不知道現在是否還作數。”

我不想讓多鐸知道最近發生的那些事情,免得他爲我打抱不平,去找多爾袞的茬,弄得兄弟鬩於牆就不好了。所以,我在派人去請他之前還特地吩咐過所有知情者,不準把我曾經跳井尋死的事情對他有任何透露。

他有點不相信,然而卻無從證實,只得忿忿地回答道:“他沒欺負你最好,否則,哼哼……我要給他點顏色瞧瞧,免得他以爲你是可以隨便欺負的弱女子,沒了他就活不了。”

我心想,多鐸有的時候還真像個孩子一樣可愛,給多爾袞顏色瞧瞧?莫不是狠狠地打他一頓出氣?實在有點荒誕,我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這兩個感情好到可以穿一條褲子的兄弟會有反目成仇,視同陌路的時候。

“你以爲我就是一塊沒有摻麥粉的年糕,死活要粘在你哥哥的身上,他攆也攆不走,甩也甩不脫嗎?其實經歷了這麼多事,我方纔發現,原來能夠自由自在地生活着,纔是最大的幸福。就像十五叔一樣,自由自在,任意而爲。不必再左牽右掛,讓自己沒有幾回真正快樂的時候。”

多鐸的神色有點古怪,很明顯是在苦笑:“哦?你覺得我挺快樂的?不錯,好像是這麼回事呀,什麼煩惱的事兒也不去操心,懶人有懶福,日子當然過得順心了。我如果這樣還不快樂,就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我沒有多想他這話中有什麼其它的涵義,於是點點頭,“正是如此呀,所以我才揹着皇上悄悄地跑出來散散心,想想也不知道該去什麼地方好。不過一直很嚮往‘日出江花紅似火’的江南,所以跑來這裡,從你這裡分享點快樂,順便遊山玩水,豈不樂哉!”

對於我真正的來意,我現在不能直接說出。畢竟他現在很高興我能主動來這裡找他,如果哪壺不開揭哪壺的話,肯定會讓他心裡不舒服,說不定還促發了他的逆反心理,偏要和我對着幹,這樣再想制止接下來的屠城可就越發困難了。

多鐸終於輕鬆起來,又恢復了往常的戲虐,“哈哈哈,好啊,我不知道有多歡迎嫂子來江南一遊呢!最好打下南京,席捲江南之後,我哥就給我封在南京當個藩王算了,即不回燕京去,天天看他那張老是板着的臉,也不用每天雞鳴時分就起牀上朝,看那些腐儒們脣槍舌劍了。”

“怎麼,你捨得燕京那邊的一大幫妻妾,還有什麼‘露華閣’裡的相好?”我促狹着問道。

“江南一帶,遍地胭脂,我要想把從揚州到南京,再到杭州這幾個地方的豔妓名媛通通睡一遍,估計每個三五年都成問題。我也不要我哥給我多少賞賜,只要他讓我在這邊常駐,好好享受豔福,就別無所求啦!”

我對於他的好色早就習以爲常了,所以毫不介意,“那是那是,豫王爺不好色,母豬也能爬上樹!”

多鐸正要得意地笑,卻被我毫不留情地潑了一盆冷水:“你也別得意得太早,色是刮骨鋼刀,別過早透支體力,一個不小心做了死在牡丹花下的風流鬼,傳出去多丟面子呀!”

他滿不在乎,“呵,人生如此,夫復何求?我還巴不得這樣呢!什麼面子不面子了,兩腿一蹬,還管得了這麼多?只有及時行樂纔不會後悔呢。”

……

我們一直聊到深夜,這才感覺到倦意襲來。多鐸有點戀戀不捨,卻不得不起身告辭。我挽留道:“好啦,反正這裡都是自己人,就不必忌諱那些風言***了。現在天黑路滑,你只帶那麼幾個人過來實在不夠安全,還是暫時在這裡歇息,等到天亮了再回大營吧。”

多鐸顯然一愣:“我在這裡睡?”不過也很快點頭,“也是呀,反正沒兩三個時辰就天亮了,用不着摸黑趕回去,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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