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馭下之術

“不管怎麼說,這個鄭命壽的通事恐怕真的留不得,且不論他究竟是不是朝鮮‘清西’黨派的人,光憑他竊取了王爺寫給我哥哥的那封書函,就可見居心叵測;現在那封信裡的內容已經傳得滿朝皆知,可見這信確實落在兩黃旗那幫子人手裡或者鄭親王那裡了,這鄭命壽與他們暗用曲款,以後萬一再在大清與朝鮮的外務交往方面從中作祟的話,指不定要弄出什麼亂子來!”我坐在炕沿上,憂形於色地建議道。

“這個小人物,固然是個奸猾狡詐之人,但也不至於能鬧出多大的亂子來,我現在關心的是,朝鮮國君李倧的態度。前年的時候,先皇派出的一位使臣在朝鮮調查了一段時間,回盛京之後沒有幾天就突然身亡,後經檢驗,竟然是中了慢性毒藥,看來這些個朝鮮人,表面上恭順謙卑,實際上內心卻狠毒陰沉啊!”多爾袞說到這裡回頭看了我一眼,眼神中略帶歉意,他差點遺忘了我也是個朝鮮人,“我說的只不過是一部分人,沒有別的意思……”

我故意做了一個詭異的表情,笑了笑:“你說得確實沒錯,朝鮮人是很喜歡下毒,而且水平高得很哪,你可千萬別哪裡得罪了我,小心哪天給你的飲食里加點佐料,叫你好好品嚐品嚐!”

多爾袞被我逗得不覺失笑:“豈敢豈敢,我可是一個貪生怕死之輩,還想多活幾年好好享受享受,可不能那麼早就去陰曹地府受審判啊!”

“你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戎馬多年,殺人無數,將來要下地獄啊?不知道你現在放下屠刀,吃齋拜神還來不來得及?哈哈哈……”

兩人大笑一陣,方纔將這些個荒誕不羈稍稍收斂。多爾袞悠悠地踱了過來,在炕沿上坐下,端起八仙桌上的茶杯揭開蓋子淺抿了一口,神情鄭重起來,“後來派了幾位大臣過去仔細一查,原來你父王果然暗地裡與朝中大臣們商議過暗通大明之事,還數次與大明使臣做過各種交易,給大明提供了不少物資糧食,暗助在遼東駐守的明軍繼續與大清抵敵。結果,先皇下旨,以通敵之罪將當時牽涉在內的一些朝鮮清西派大臣們立正典刑,同時又加派了多位使臣長年在朝鮮的各個政署監視勘查,於是這一兩年來總算再沒鬧出什麼事端來。不過儘管如此,我也仍知你們國內那些個君臣們,肯定暗地裡仍然不曾死心,倘若一旦有了機會,定然還會做出通明背清之事來.”

“哦?這麼說,你在漢城那邊也派有許多探子和細作?”看來我纔是真正的杞人憂天,剛剛發覺一點點苗頭和冰山的一角就如獲至寶,匆匆忙忙地趕來向多爾袞彙報,其實他對眼下朝鮮的局勢可謂是瞭如指掌。

多爾袞點了點頭,“你猜得沒錯,這些細作得來的消息,寫成密報後都會用最快的速度和最穩妥的渠道送上我的書案,所以你前面說的那個鄭命壽,他是什麼樣的人,我還是略知一二的,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他絕不是什麼‘清西派’的人,而應該說是一個地道的‘朝奸’。”

我知道自己在情報和察人方面遠不及多爾袞之萬一,所以很識相地閉口不言,老老實實地聽着多爾袞的講述,以借鑑和彌補自己在這方面的不足。

“朝鮮有不少官員在大清任職,盛京又有很多作爲人質的公卿子弟,而鄭命壽這些個通事,就是專門負責從中聯絡和奔走的。當然哪個人在盛京是否不太老實,過分親近大清官員王公;那些人很有可能演變爲‘朝奸’之類云云,全憑這些個通事的來回傳話,假如這些不利的消息落入了你父王的耳中,他們的賣國之心豈不是昭然若揭?所以他們必須經常給予這些通事們財物賄賂,以封住他們的口。

至於朝鮮那邊嘛,君臣公卿,雖然暗地裡仍然構畫着尋機親明,又絕不能讓大清有所懷疑,所以要經常給大清派去的使臣賄賂,連帶着這些朝鮮通事們,都要大加饋贈,好讓他們回盛京以後在皇上王公面前替朝鮮美言幾句。所以說,這一個障眼法也順帶着叫與此相關的人員個個中飽私囊,可以說是肥得流油。”

我終於解開了一切疑惑,“那這麼說,這個鄭命壽就是個無恥小人了?小人必定貪婪,如果他真的不是‘清西’派的,那麼絕對是被那幫子反對你的人給重金收買了?這樣一個可惡之人,王爺幹嗎不直接殺了他?此人在大清與朝鮮之間上躥下跳,大肆收受賄賂,說不定還有許多敲詐勒索的勾當。弄得相關之臣人人自危,長久下去對於外務之事的影響必然惡劣!”

多爾袞嘴角浮起了一抹淡然的笑容,悠悠道:“熙貞啊,這官場朝廷上的事兒,你也畢竟少了些經驗。敵人是要毫不留情加以剷除的,敵人的敵人是要施之以悉心籠絡的,而小人則是要拿來最大限度利用的……至於貪贓收賄之類的,也是要看情形才決定如何處置的,快刀斬亂麻當然很痛快,但卻不能對每一樁事都適用,‘水至清則無魚’,確實不無道理啊!只有借力打力,才能以最小的代價換取最大的收益,馭人之術,也在於此。”

我默默地聽着,末了心裡暗歎一聲:“如此精闢的權術,的確是從書本上學不來的,受教了!”

“對於朝鮮,眼下不能用太強硬的手段,換句話說,就是不能欺人太甚,否則定然會惹來更多的麻煩。現在想來,前年的那一巴掌打完了,現在也該補上那顆甜棗了。是時候用點懷柔政策了。”多爾袞稍稍思索了一會兒,做出了這個決定,“明天我會令人擬道旨意,將每年朝鮮進貢來的物資減少兩成,然後適當釋放一部分人質回國,以示恩典。”

“呵呵,想不到你會這麼好心啊!”我略帶嘲諷地笑道:“王爺可謂深謀遠慮,不計一時之得失,眼下先給朝鮮點好處嚐嚐,平息一下他們的反清情緒。等將來需要的時候就更有理由向他們索要糧食了,畢竟朝鮮盛產稻米,可以做大清的後備糧倉,叫他們貢獻一些出來應該不成問題吧?用這麼點恩惠去換取更大的利益,你不去做個奸商,真是屈才了!”

多爾袞做出一副委屈的模樣,“我再怎麼‘奸’,也是爲了大清的利益啊!可沒有一點中飽私囊的打算,首先我們這裡就要帶頭做個‘廉潔奉公’的表率。這麼着吧,從現在起,把朝鮮那邊每年分數批送咱們禮物貢品的這條例行公事徹底取消,再也不收受朝鮮的半釐銀子和丁點貢禮,你看怎麼樣?”

“唉,就這麼辦吧!不過銀子這東西,有多少是乾淨的?光憑你年俸的那幾百兩銀子,恐怕開銷一個月後,咱們就得集體出去打秋風!連大清國庫裡的銀子,一大半都是從大明那邊搶掠而來的,又何況你一個親王?‘清廉’這二字,純粹是冠冕堂皇,表面文章啊……”

……

在燭光搖曳的書房裡,正白旗固山額真,戶部領政英鄂爾岱和正黃旗議政大臣,大學士剛林正斜簽着身子坐在下首的椅子上,恭恭敬敬地向多爾袞彙報着近來朝鮮方面的局勢和動向。

一直等到第二杯茶水放涼,多爾袞終於停止了詢問,然後說了一些總結性的套話,看樣子似乎差不多可以結束這次問詢了,兩人暗暗鬆了口氣。因爲在表面上溫和客氣的多爾袞面前,他們總會莫名其妙地感覺到一股極大大壓抑和情緒上的緊張侷促,儘管誰也說不出爲什麼來。

“二位一向負責朝鮮事務,熟諳幹練,剛纔聽你們的回稟,我也深爲滿意,所以也不急着讓二位就這麼兩手空空地回府,有些個東西,想讓你們看一看。”多爾袞溫文和善地說道。

英鄂爾岱和剛林連忙謙辭着,各自心底裡琢磨着:王爺此語似乎另有深意啊!

多爾袞放下了菸袋鍋,喝了口茶水潤了潤喉嚨,然後轉身走到書架後面的一隻上了鎖的紫檀木櫃子前。兩人偷眼看時,卻不知多爾袞從哪裡摸出來一把鑰匙,插在鎖孔裡,“咯噔”一聲輕響,櫃門打開。只見多爾袞站在櫃門前向裡面打量了片刻,終於伸手取出幾樣東西,這才關上櫃門,再次鎖好。

兩人趕快將視線收了回來,多爾袞恍若不見,徑直走到他們跟前,“啪啪”兩聲,各有一本青色封面的摺子落在各自旁邊的茶几上。英鄂爾岱和剛林不禁一愣,擡頭看時,只見多爾袞手裡還剩下一本摺子,卻並沒有給他們觀看的意思,而是直接拿回了書案上,然後重新落座。

沒有多爾袞的發話,他們誰都不敢擅自揭開摺子來看,只是相顧疑惑,忐忑不安。多爾袞饒有興趣地看着兩人的神色變化,過了一會兒,方纔微笑着允准道:“你們兩個不妨現在就打開來看一看。”

小心翼翼地將折本取來,一頁一頁地展開來看下去,不論是英鄂爾岱這個久經沙場的武將,還是剛林這位頗有才識的文臣,均不約而同地變了臉色,等到全部看完,已經是臉色灰白,冷汗直冒。

看着惶恐不已,如坐鍼氈的兩位大臣,多爾袞故意問道:“怎麼,二位閱覽過後,有何感想?不妨從實道來。”

“撲通”“撲通”兩聲,英俄爾岱和剛林一起跪地,連連叩頭:“奴才等罪過不淺,私受賄賂,觸犯國法,還請王爺重重懲處!”

多爾袞臉上沒有絲毫的慍怒之色,更多的是成竹在胸,居高臨下的戲弄:“兩位這些年往來朝鮮,接連奔波,實在是勞苦功高啊!光朝廷的這點俸祿,怎麼能慰勞你們辛苦奔走之功呢?所以說,偶爾爲自己的荷包着想着想,也是人之常情,沒什麼奇怪的。這兩本帳目上,記載了你們從崇德二年受命通事朝鮮以來,上至朝鮮國王,下至普通官員給予你們的每一筆‘惠饋’,多則五千兩,少則數百兩,你們仔細看看,可有哪些疏漏之處?不妨指出來。”

儘管多爾袞的語氣十分和藹,卻愈發令兩人幾乎喘不過氣來,只覺得心頭戰慄,更加惶恐,於是只得繼續叩頭請罪:“奴才不敢蓄意推諉,辜負皇恩,實在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好了好了,你們都起來吧!這磚石地面可不是熱炕頭,跪久了膝蓋受了風寒,以後怎麼爲大清繼續效力,征戰沙場呢?”多爾袞輕描淡寫地擺了擺手,兩人這纔敢擡起頭來,似乎不敢置信:“王爺,您這是……”

多爾袞站立起來,緩緩地走到二人身後,拾起上面的兩本摺子,眼神不經意地在上面掠過一遍,然後到前面俯下身來,將摺子一一插入他們的袖子裡,接着反剪雙手,用微微戲虐的眼神注視着兩位大臣。

“莫非王爺不治奴才等的罪過了?”饒這兩人平時是何等的精明能幹,此時也只有一頭霧水,被耍得團團轉的份兒。

“本王之前不是說過了嗎?有東西要送予二位,當然不會食言的。至於你們回府之後是燒還是毀,本王也不會再加過問的,這下總歸可以放心了吧?”多爾袞的語氣依然溫和如故,然而此時的眼睛裡卻有意味深長的光芒在閃爍,雖然無聲無息,卻讓兩位臣子的心頭感受到了極大的撼動。

兩人頓時心領神會,磕頭磕得更加響亮了,幾乎是感激涕零,“多謝王爺不殺之恩!奴才等定以犬馬之勞相報,不敢不竭盡全力!”

“說是收受賄賂,嚴懲不貸,可畢竟那是依情況而定的,也是依人而定的——比如本王又何嘗不曾受過朝鮮的饋贈?只是沒想到啊,朝鮮每年進奉本王的銀子是五千兩,而這個數目和你們比起來,還是差了那麼一大截。這要是被什麼人給捅了出去,就算是本王再有心,也恐怕難以保護你們周全啊!”

“是,是,王爺訓示得極是!奴才等悔恨不已,實在有負王爺厚遇啊!”

多爾袞滿意地看着兩位大臣的誠惶誠恐,話鋒一轉:“以前的事兒,就算是既往不咎了,不過你們記住了,從今天開始起,你們若是再接受朝鮮的分毫賄賂,可就沒這麼容易躲過懲處了,本王也是一樣,以後再也不會接受朝鮮方面的私人饋贈了。剛林!”

“奴才聽命!”剛林急忙膝行幾步,俯首聽候多爾袞的指令。

“你明日按照本王的意思草擬一份諭旨,然後明發,讓舉朝上下的人都知道,以後誰再敢向朝鮮方面索要賄賂或者施行勒索的話,該會受到什麼樣的懲罰,明白了嗎?”多爾袞臉色鄭重地命令道。

“喳。”剛林一個喏後,又小聲補充道:“奴才明白了。”

多爾袞緩和了語氣,故意詢問道:“近來接連有檢舉揭發之事,上次葉臣參鄭親王曾經對本王有過怨言,不過念在鄭親王一貫忠心社稷的份兒上,他自認交了五千兩罰銀,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不過呢,本王昨天倒是聽聞,鄭親王在城西擴建修繕府第,好像用了不該用的銅獅和銅鶴裝飾門第吧?聽說裡面還是挺敞亮的,比本王這裡要強多了,是不是有這麼回事啊?”

剛林立即心領神會,馬上回答道:“確有此事,奴才正琢磨着如何寫摺子上達聖聽呢,畢竟君臣之禮不可逾,鄭親王身爲國家重臣,不可能連這一點都弄不清楚,可見是明知故犯!”

“嗯,知道了就好。”多爾袞點了點頭,接着又將關於譚泰那些個“罪過”同英鄂爾岱簡要地提了提,然後道:“阿山是譚泰的岳父,你和阿山的關係也不錯,譚泰那些個惹麻煩的事兒,你想套出來些也不難。不過要注意,既不能太輕,也不能過重。”

英鄂爾岱本來就是多爾袞的心腹愛將,眼下自然是滿口應承不提。

在他們臨告辭退去之前,多爾袞重新拾起書案上那本沒有拆封的摺子,交到了英鄂爾岱的手中,吩咐道:“這本是由你經手交給鄭命壽的,至於怎麼同他說,你的心裡應該有數,想必不用本王再多加交待了吧?”稍微頓了頓,他又接着補充道:“你和公茂[剛林的表字]袖子裡的摺子單有一份,而給鄭命壽的這個,只不過是抄本而已,原本還在我這裡,你別忘了知會他一聲。”

“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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