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復一年,如復一日,當年英俊瀟灑,運籌帷幄的大王也老了,少了幾分年少的英氣,多了幾分中年的滄桑穩重,兩鬢不知幾時已染上了愁白。
是夜,傅絕披一件暗紫色錦袍悠悠地晃盪在自己的宮中,因爲他是多麼高傲的人,自己選擇的路,便是再痛苦再煎熬,也要傲嬌地向天下人宣佈他的霸業。
今夜,他突然想來看看他爲之傾覆一生的江山盛世,一雙幽魅的瞳孔望向璀璨的萬家燈火時,有一絲欣慰,可這種欣慰並未維持太久,轉瞬即逝,繁華看盡,孤單寂寞一時間猶如潮水瞬間將他吞噬,他開始思考,他一生機關算盡,究竟得到了什麼,成爲一代梟雄,他坐擁天下竟無一人可信,無一人可傾訴。
他突然開始羨慕起那個人,一柄玉簫,隻身天涯,倒也逍遙自在。想當初他還在暗地裡嘲笑他感情用事,放棄與他一爭天下。
如今想來,原來那個爲世俗所困的人,一直都是他,爲情所困,簽訂百年盟約,爲情所困,一生遺恨。
距離顏皇妃的祭日還有幾日,讓人不禁感嘆十年恍恍惚惚就過去了。不知不覺地,就走到了傾顏宮,空蕩蕩的傾顏宮保持着十年前的模樣。
“昊天,你去將我書房的那副字畫和暗格裡的錦盒拿過來。”
“是。”跟隨主人多年,不必多說昊天也知道主人指的是什麼,遂即往御書房而去。
倏爾,昊天便趕了過來,將錦盒呈到傅絕手中,又將泛黃的字畫懸掛於宮院屋檐之下。傅絕隱約有些疲憊了,眼皮沉重地打架,慵懶地斜躺於幽幽庭院外的竹椅之上,望着屋檐下那一卷字畫,目光些許悲傷。
“你退下吧,朕想一個人靜一靜。”
……
就在昊天離去之後,傅絕不自覺地撩開了寬大的衣袖,腕間那條若隱若現的紅線,此刻正泛着詭異悱惻的暗紅色光芒,那是在二十年前,爲救夜瀟凌而被蝙蝠血魔報復施下的累世詛咒,今日正是二十年之期,當年的怨毒詛咒,猝然如死神般在耳畔響起,“我蝙蝠血魔便是魂飛魄散也要詛咒你生生世世,天煞孤星,生而孤獨,衆叛親離,每一世都活不過二十!哈哈哈……”
是否,下一世,他真的活不過二十歲,他不可得知,但是這一世,他自知大限已至。
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是夜,皓月皎潔,讓傅絕不禁想起二十幾年前一個晚上,就在這裡,有人備了一桌好菜。
雪月桃花,而今,雪月仍冷冷高掛夜空,而那美如桃花嫵媚的女子卻不在了。秘密錦盒內,他爲她親手雕成的木簪也失掉了她的主人。
“對不起……”她是他一生的追悔莫及,寒風瑟瑟,他的雙眸不禁酸澀難耐。
“別自責,其實……我早已不再恨你,放過你自己也放過我吧……”言兒死前的話突然間浮現在他的耳畔,那麼遠那麼近,那熟悉的聲音宛若鶯歌,是這世上最好聽的聲音,彷彿此刻就在他身旁。
他恍惚地睜開錯愕的雙眸,只見漆黑夜幕,一個通透晶瑩的白色熒光小點附着在他手中的木簪之上。
“是你嗎?言兒?”傅絕不經意地脫口而出,開口的瞬間連自己都覺得詫異。
就在這時,“嗖”的一聲,一陣夜風拂過,一隻玉簫驟然出現在他的面前,那一點熒光便被吸入了玉簫之中。
傅絕詫異間回首,只見望見一汪宛若飛瀑的白髮,伴着青衫在月夜下飄搖。
夜瀟凌來的突然,傅絕明顯的錯愕不已,與夜瀟凌長身不老的容顏相比,傅絕則顯得蒼老了許多,嘴脣蒼白無色,戲謔一聲道,“竟然是你……”他可不覺得他們之間有什麼交情。
“沒想到,她對你終有一絲放心不下。”夜瀟凌一雙冰藍色冷眸瞥了一眼傅絕,涼薄清冷的嗓音,淡漠地開口。其實他是追着言兒的魂魄碎片纔來到這裡的。不過,看到此刻憔悴異常的傅絕,他恍惚明白了言兒的心思。他這才發現傅絕被蝙蝠血魔施了詛咒。
可惜,他也救不了他。
“你剛纔說‘她’?什麼意思……”傅絕一臉茫然望向夜瀟凌,求一個解釋。
“難道你沒發現,方纔的白色光是言兒的魂魄碎片。”
“你是說……剛纔是言兒……”原來剛纔不是錯覺,真的是言兒!言兒終於還是回來看他了,回來看他最後一眼。
“她的魂魄現已散落人間各處,白澤犧牲了自己爲她爭取了一線生機,只要集齊她的魂魄,就可以幫她復活,這十年來我一直都在尋找收集她的魂魄。”夜瀟凌面無表情地淡淡道。
“原來是這樣……咳……咳……”傅絕臉色越來越差,猝然咳出一口血來。
詛咒雖是蝙蝠血魔施下的,可劇毒卻是水伊兒煉製借茯黛之軀傳給他的,而一切皆非巧合,不過是一報還一報。
傅絕怎麼也想不到最後來爲他送行的人竟然是他此生最羨慕嫉妒恨的夜瀟凌。
“夜——瀟——凌——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復活她!好好照顧她!”這一生,一個叫傅絕的人欠言兒太多,算計她,若沒有這個人的插足,或許言兒的一生不會如此不幸,有夜瀟凌這樣的人守護着他,她一定會幸福。
第一次見到傅絕用那樣祈求的目光凝望着他說話,孱弱地語氣,惹人心頭一顫,這是一個將死之人的願望,也是他還如此不人不鬼地活着的意義。
“我會的!”夜瀟凌的回答沒有一絲遲疑,但當他冷眸觸及傅絕手絹上那鮮紅的血跡之時,難掩一絲動容的不忍,“你……保重!”
“……”傅絕沒有說話,含蓄一笑,這也是夜瀟凌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見到傅絕真實的微笑。
沒有再做停留,夜瀟凌收好玉簫藏入袖中,轉身便飛身離開,如一縷清風消失於漫漫長夜之中。
孤冷宮苑,繁華盡頭,一片荒涼,傅絕靜靜斜躺於竹椅之上,撫着手中的木簪,一動不動,仿若陷入了沉睡,死亡於他而言沒有絲毫畏懼,更多是解脫,只可惜,看不到她復活的那一天。
傅絕蒼白的薄脣微微動了一下彷彿說了句什麼,最終伴隨着蕭瑟秋風,風過無痕。
鬢髮白,一滴清淚伴隨着木簪呱呱墜地的聲響,自傅絕的眼角靜默無形的滑落。
“如你所願,來生,我一定放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