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歷承泰十月初一,天色像琉璃一般澄明,淡白色的雲絲緩緩地飄着。
四十九聲鐘鳴之後,禪位大典開始。
站在乾元大殿前,殷玉瑤俯視着一身龍袍,腳踏丹墀一步步向她走來的男子。
那是她的兒子。
英毅、銳武、沉穩、果決。
擡起雙手,將旒冠舉向空中。
千萬人的目光,齊刷刷望向高臺之上。
終於,年輕的皇位繼承人,走到他母親跟前。
將象徵至高皇權的旒冠戴上他的髮髻,再插上長笄,殷玉瑤脣邊,浮起絲欣慰的笑。
禮部尚書毛思儉捧着朱漆托盤,恭恭敬敬地移步至殷玉瑤身側。
揭開錦緞,一尊瑩潔的玉璽出現在衆人的視線中,眼見着女皇將它拿起,輕輕地,輕輕地放入新帝手中。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個歷史的時刻,被後世的史家們一再書寫,而大燕國空前絕後的一代女皇殷玉瑤,也完美了結束了她的權利生涯,她留給後人的,是一幅精美的圖卷,一曲壯麗的長歌,一個永恆的傳說。
乾元大殿上的輝煌仍然在繼續,而殷玉瑤,一個人默默地回了明泰殿。
此時的明泰殿,一片寂靜,因爲所有的人,都擁向了乾元大殿,或去參觀那盛世輝煌,或者,是爲了向新皇示好。
一層層褪去厚重的朝服,換上一身簡便布衣,摘去頭上繁多的簪飾,最後向妝臺上的銅鏡裡照了一眼,殷玉瑤微微頷首,轉身朝殿門外而去。
她就是要這樣去見他。
她就是要他們的感情,從哪一點開始,便至哪一點結束。
他,還是當初那個蠻橫跋扈的青年皇子,而她,也還是那個不諳世態人情的水鄉少女。
他們的愛,純淨得有如燕雲湖的萬頃碧波,最終潤澤了整個大燕國。
她不要在這樣的感情裡,攙進任何一絲世俗的污濁,權利的血腥。
宮門敞開的剎那,她看到了一個人,一個一身素服,跪在御道正中央的人。
“佩玟?”
“皇上。”女子擡起頭,眸中卻有着絲深凝的絕望,“請帶奴婢,一同上路吧!”
“佩玟!”殷玉瑤踏出門檻,在廊下立定,“朕已留下諭旨,你隨時可以出宮,擇夫而嫁,去過普通女子生兒育女的日子……”
“不!”佩玟眼中,繹動着殷玉瑤從來不曾見過的倔強,“皇上,您是佩玟心中的神,今生能服侍您,是佩玟的榮幸!”
佩玟說着,脣角綻出絲曇花般美麗的笑:“您若不在了,佩玟也再沒有,活在這個世上的意義……皇上,您是天下女子的驕傲,佩玟……無憾了……”
“佩玟!”殷玉瑤緊走幾步,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一指搭上她的脈門,心中頓時一涼——這個死心眼的丫頭,竟然私下服用了毒藥!
“佩玟!”合上她還含着微笑的雙眼,殷玉瑤一聲嘆息,“傻丫頭,你這又是何必?”
她本來,只想一個人悄悄地離去,卻不想,終究連累了一條無辜的性命。
抱起佩玟,殷玉瑤一步步走向玉英宮,先進正殿,將她放置在牀榻上,再掩上殿門,獨自一人走進了側殿。
心中再無掛礙的她,始終沒有察覺到,離玉英宮很遠的一處曲廊下,有一名男子,始終默默地佇立着,遙望着她所在的方向……
……
淡藍色的光幕,將這個閉合的空間,分隔爲兩個世界。
“你,真的想好了?”
“想好了。”
“不後悔?”
“不後悔。”
“那麼,闔上你的雙眼,把你自己,交給我吧。”
殷玉瑤依言照做,但覺一股柔和的氣勁,托住自己的身體,耳邊驟然風聲大作,剎那間彷彿飛越了數萬裡之遙……
……
芳樹、落花、瀑布、亭榭……
這是哪裡?
殷玉瑤驚愕地瞪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看着身周的一切,更讓她不敢相信的,是映入她眼簾的幾道人影——
燕煌曦、殷玉恆、燕煌昕、納蘭照羽,還有一個廣袖薄衫,鬚髮皆白的老者。
帶着滿眸的疑惑,她看向燕煌曦。
“見所見,非所見,”卻是那老者率先開口,“引你來此處,不過是完你之劫,也完他們之劫。”
“玉瑤不明白。”
“你用不着明白,”老者話中字字玄機,“你要做的,只是堅定自己的心意。”
“心意?”
“對,問問你自己的心,現在最想做的,是什麼?”
“救——金淮帝君。”殷玉瑤毫不遲疑地道。
“這就對了,”老者頷首,擡手朝東方一指,“看到那座山峰了嗎?”
殷玉瑤轉頭望去,但見一座雲霧繚繞,霞光爛漫的秀峰,正如擎天支柱一般,巍巍聳立着。
“看到了。”
“在其頂峰,有一片湖泊,名喚天月湖,其底部躺着口靈棺,名喚碧穹棺,你所愛的人,正在那兒等你。”
“我所愛的人?可是前輩——”
“其他的,你不必知道,只要你沿着這峭壁一路攀緣而上,沉入天月湖,開啓碧穹棺,自然知曉該怎麼做。”
“……是。”凝默片刻,殷玉瑤方纔朝老者斂袖施禮,安然答道——反正,她已經抱定必死之心,還有什麼可憂慮呢?
“嗯。”
看着她淡然的神情,老者微微點頭——作爲人,活到她這個境界,將世間所有一切都看透,方纔算是悟了,只是殷玉瑤,你在這個世界裡悟了,在那個世界裡,又會怎樣呢?
殷玉瑤卻不懂他在想些什麼,轉頭去瞧殷玉恆和燕煌昕,卻見他二人臉上並無悲色,眸中更是一派清平寧和,她心中最後那絲淺淺的遺憾終於消散,衝他們微微一笑,轉身毫不留戀地,朝千尺峭壁走去。
蒼茫的雲色吞沒了她的身影,而身周的世界,彷彿倒退回遠古洪荒,只剩她一人。
來時一人,去時亦一人。
這,纔是生命最真實的寫照。
可她並不覺得孤獨,因爲在這險峰之上,有一個人,在等她。
並且,已經等了她十二年。
“煌曦,我來了。”
輕輕吐出五個字,殷玉瑤擡手握住離自己最近的一根藤條,騰身而上。
她本以爲,憑藉體內的天和功,可以輕而易舉地辦到,可是那藤條卻彷彿有生命似的,“滋溜”一聲縮回,並且在空中不住地扭來扭去,彷彿有意嘲諷她。
“別鬧,”殷玉瑤湊前一步,輕聲哄逗,“快過來,送我上山去。”
藤蔓卻扭得更歡了,根本不理她。
殷玉瑤無可奈何,只得在草叢裡蹲下來,兩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藤蔓:“你到底要我怎麼樣?”
清泉流動的聲響,從旁邊的石縫間傳來,錚錚琮琮,就好像有誰,在吹奏樂曲。
殷玉瑤心內一動,雙脣微啓:“遠處有座山,山上有棵樹,樹下有座茅草屋,茅草屋,天上有朵雲,慢慢散成霧,地上的人在追逐,在追逐……”
藤條停止扭動,彷彿一個孩子,迷失在最美的夢幻裡,殷玉瑤試探着伸過手去,輕輕將它握住,然後扯着它,向上方攀去……
日升月落,流雲邈飛,殷玉瑤也不知自己已經攀緣了多久,當她撐着一塊岩石,將自己的身體挪上去時,眼前陡然間一片大亮,只感覺將整個乾坤天地,都盡收眼底。
曦瑤花!
沒有想到,在這個地方,竟然也能看見曦瑤花——碧綠的樹葉,半粉半白的花朵,夾雜着無數五彩繽紛的蝴蝶兒,將這山巔妝點得有如人間仙境!
“咯,咯咯——”殷玉瑤忍不住笑出聲來,裙襪翩躚地輕盈飛入花叢中,跑着跳着,在花海的中央,她看到一片明鏡似的湖泊——湖水澄澈得宛若水晶,不但照出藍空流雲,更能清晰地看見湖底各種顏色的卵石和珊瑚——
不對!
輕輕蹲下身子,殷玉瑤擡手摸了摸自己的面頰——她終於發現一件最令她驚異的事——不知道何時,她竟然恢復了少女時的容貌,準確地說,是烈火焚燒前的容貌,也就是說,現在的她,確實“變回”二十四年前那個,在燕雲湖上泛舟採蓮的女子。
爲什麼,會這樣?
她不解地看着自己的倒影,心中先是困惑,繼而釋然——難道上天,是打算讓這樣的她,再去見到自己的愛人,重新開始一段旅程?
姑且如此認爲吧。
只是,那碧穹棺,到底在何處呢?
對着瑩澈的湖水,她只猶豫了小片刻,便邁步踏入水中,對於從小在燕雲湖畔長大的她而言,眼前這片湖泊,根本算不得什麼。
可是她很快便發現,自己失算了,這天月湖從外面看去,不過數頃大小,可是內裡卻彷彿藏着無窮乾坤,尤其是那些珊瑚樹,此時都宛若巨柱一般,擋在她的面前。
煌曦,她的煌曦,會在哪兒呢?
殷玉瑤心中不由掠過絲焦灼。
一尾金色的鯉魚,忽然從旁側游過來,擺着尾巴攪出個小小的漩渦,然後從她眼前遊了過去,殷玉瑤心內一動,旋即眼上。
鯉魚忽快忽慢,但始終在她的視線範圍內,有意引導着她前行。
忽然,前方出現一大片晶壁,鯉魚“砰”地一聲撞上去,化作幾絲碎光,突兀地消失了。
她看到了那個人。
安靜地躺在碧穹棺中,容顏一如二十四年前,相見之初。
原來,恢復青春的,不止她一個!
洶涌的喜悅衝擊着殷玉瑤的胸膛,她立即用力朝前方游去,不料前額卻重重撞上堅硬的晶壁,頓時痛得她連連抽氣。
“什麼嘛!”殷玉瑤忍不住抱怨,這都最後關頭了,他還故弄什麼玄虛?
可是自己,要怎樣,才能破除這道障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