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初雪過後,浩京的冬天,悄然來臨。
明泰殿。
批完最後一本奏摺,殷玉瑤啜了口香茶,闔目靠入軟椅中。
喬言抱着個暖爐悄無聲息地走進,繞過御案,輕輕將暖爐擱在殷玉瑤身邊。
待他正要離去之時,卻聽殷玉瑤輕輕開口道:“天昭公主怎麼樣?”
“啓稟皇上,天昭公主正在御花園裡,同宮女們堆雪人呢,要奴才去請嗎?”
“不必了。”殷玉瑤擺擺手,脣邊綻出絲絲母性獨有的和煦笑容,“就讓她撒着性子玩吧……能開開心心地玩,也是件好事啊。”
“噯。”喬言應了聲,垂手立在一旁,並不敢多言。
殷玉瑤忽然站起身:“這悶了半日,朕也乏了,且出去走走。”
喬言趕緊取來紫貂披風,與殷玉瑤披上,伺候着她出了明泰殿,往御花園而去。
天剛剛放晴,四處鋪着一層瓊裝玉裹般的白雪,剛踏上通濟橋,便聽對面的梅園裡傳來一陣清脆的笑聲。
“打啊,打啊,可勁兒打!”
“公主,您可瞧好了!”
“哈哈,沒打中,再來!”
……
聽着這樣歡快的笑聲,殷玉瑤卻不禁搖搖頭——這個從小在她身邊長大的燕國公主,性情卻與燕承宇大相徑庭,當着人面兒,一派端莊賢淑,可只要瞅着空兒,就露出她那條可愛的“小狐狸尾巴”來,論潑辣勁兒,好動勁兒,比起鳳霄公主燕煌昕來,可謂是青出於藍,更甚於藍,往日鳳霄公主在時,兩人便是甚是投契,經常窩在一牀被子裡,咭咭呱呱直說到天亮,如今兩隻喜鵲去了一隻,燕承瑤還很是不開心了一段日子,最近纔好些,又風風火火地折騰起來,殷玉瑤因着心中的寵愛,也不願拘束了她,只要她不出大格兒,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嗖——”
才走到梅園跟前,一大團雪冷不丁迎面飛來。
“皇上,小心!”喬言尖着嗓門兒高喊。
可殷玉瑤到底是習過武的,昔年也曾打刀光劍影裡穿過,哪裡會在乎這麼一個小糰子,伸手抄在掌中,繼續朝前走去。
“母皇。”早有一道火紅人影飛步奔來,扯着殷玉瑤的衣袖笑讚道,“母皇真是好身手!”
殷玉瑤故作生氣,斜盯她一眼,擡手將雪球遠遠兒扔開。
“母皇,”燕承瑤卻繼續裝憨作癡,“來,咱們一起玩。”
“玩?”殷玉瑤怔住——這個詞,對她而言,似乎是過於陌生了。
準確地說,自遇上燕煌曦的那一刻開始,她純摯無暇的少女時代,即宣告結束,隨之而來的,是重重險阻,狂風巨瀾,她被逼迫着成長,一步步,成爲今日的大燕女皇。
恍惚間,燕承瑤已經將她扯到雪場中央,朝那班宮女一擺手道:“來!看準皇上,用力砸!”
宮女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沒有一個敢亂動,畢竟,殷玉瑤是女皇,高高在上,不可侵犯。
“你們!”燕承瑤不滿地撅起眉頭,“怎麼都不聽我的話?”
“公主……”內中一名宮女輕輕地喚了一聲,眸中滿是怯色。
“公主想玩是麼?”不防殷玉瑤突然開口,倒把衆人齊齊嚇了一跳。
“母皇?”
“你去,跟她們一起。”殷玉瑤眸光漾動——不若,借這個機會試試瑤兒的身手,雖說如今“天下太平”,但技多不壓身,她依然希望,自己的女兒,至少有自保之力,這樣以後無論走到哪裡,無論落到什麼樣的境況,都不至於被人欺負了去。
燕承瑤卻是不知道她這番心思,只道母皇“童真未泯”,遂哈哈地笑着,手舞足蹈地跑進宮女隊中,彎腰裹了一團雪,揚臂擲向殷玉瑤。
殷玉瑤側身一閃,便將那雪團抓住,閃電般又擲了回去,剛好砸在燕承瑤的胸膛上,頓時散作一團篷飛的雪末兒。
“母皇!你好厲害啊!”燕承瑤誇張地大叫着,再不客氣,俯身又捏了兩個雪球,扔向殷玉瑤,口內再次招呼道,“丫頭們,愣着做什麼?都上啊!”
見公主和女皇興趣如此濃烈,宮女們也放開了膽子,各自抓起一團團雪,捏成雪球兒,扔向殷玉瑤。
一時間,空中雪色飛揚,歡樂的笑聲如輕靈的鳥兒般,穿透冷泌空氣直上雲霄,就連侍立的喬言看了,也不禁咧着嘴直樂嗬兒。
可無論燕承瑤一干人如何攻擊,殷玉瑤卻始終佔據着上風,反是她們自己,一個個滿頭滿臉,罩了一身碎雪。
最後,筋疲力竭的燕承瑤,耍賴似地往地上一蹲,口中喘着粗氣道:“不幹了,不幹了!母皇,兒臣認輸!兒臣投降!”
其實,殷玉瑤自己也有些倦乏了,遂住了手,立定身形道:“瑤兒,看你這身手,比你哥哥可是差了一大截兒。”
“當然了,”燕承瑤站起身來,不滿地嘟起嘴,“誰讓殷統領偏心,每次只給宇哥哥開小竈,指點我的,都是簡單的防身之術。”
“是嗎?”殷玉瑤一愣,“那你爲什麼不向他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呢?”
“我說了,”燕承瑤的嘴撅得老高,“可他每次總說——”
“說什麼?”
燕承瑤卻閉了嘴,神情變得有些古怪。
“你怎麼不說了?”
“我——”燕承瑤還是不說話,反而拿眼去瞧喬言,喬言是何等精明的人,一見她的神情,立即招呼着所有宮女,呼啦啦退下,單留下她們母女兩人。
“殷統領說,一個女人如果太要強,辛苦的只是自己。”
“……”
梅園裡剎那靜寂,只聽見枝頭雪團兒偶爾落地的輕響。
半晌,殷玉瑤轉頭,拖着長長的鳳袍往外走,燕承瑤追上來,攀扯住她的衣袖:“母皇……”
“我沒事。”殷玉瑤安撫地輕輕拍拍她的手背,心裡卻有一股子酸澀,淡淡地漾開。
也許,只有在這樣的時刻,她才肯稍稍鬆懈心防,露出女子天性柔弱的一面。
阿恆,阿恆,你說得沒有錯啊,一個女子如果太要強,辛苦的只是自己……可我,是太要強麼?
“母皇,”此時的燕承瑤,全然收斂了那份跳脫的任性,又變成她母親的貼心小棉襖,“不過天下人,會永遠記得母皇的豐功偉績,母皇,您實在比這天下的女人,都更出色呢……”
“我寧可不出色……”殷玉瑤卻悵然若失地低喃了一聲——倘若他還在,她從來不介意卸下這一身的堅強,收了那分分爭奪,寸寸算計的心智,也收了所謂的“雄心壯志”。
女人啊,女人啊,或許每一個女人,都更寧願被男人保護、呵護、疼寵,而不是孤單地去面對狂風暴雨,駭浪驚天吧。
可是當那個能夠保護你的男人不在了,你卻必須昂起自己的頭顱,堅強地面對所有的一切!
試想當初,倘若她不依照殷玉恆所言,迅速接過權利,鎮壓各方隱存的變亂,豈有今日的煌煌大燕?
若不能護住這個國,她將何處容身?她的兒女們,又能往哪裡容身?而燕煌曦遠遊的龍魂,又豈能安息?
情勢所逼!情勢所逼!情勢所逼!
卻也是命數使然!
多少人羨慕她的風光無限,或許,只有那個叫殷玉恆的男子,真切解得她一生的辛酸。
“母皇,”燕承瑤表現得更加乖巧,“您不但是大燕國所有子民最祟敬的帝王,也是我和哥哥們心中,最完美的母親,作爲一個女人,您是傑出的,也是優秀的……”
“你這小嘴兒。”殷玉瑤失笑,不由轉頭在她的小臉上捏了一把,“還真會逗人開心。”
“人家說的都是事實嘛。”燕承瑤眨眨晶亮的水眸,“對了,宇哥哥這些日子,可有寫信回來?”
“十日前來過一封,說他已經到了東海郡,似乎,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兒。”
“是麼?”燕承瑤兩眼眨得更加歡騰,“要不要兒臣去幫他一把?”
“你?”殷玉瑤上上下下掃她一眼,“還是在宮裡安生兒呆着吧,去了只會添亂。”
“誰說的?”燕承瑤不滿地哼哼,“母皇像我這麼大的時候,不也已經幫着父皇排兵列陣,攻城掠地了,怎麼我卻不成?母皇在朝堂之上,不是一再鼓舞女子參政,女子出門經商講學麼,怎麼對自家女兒,反而心存偏見?”
“好好好,”殷玉瑤被她說得無言可答,只得妥協道,“你說得在理,不過這次不行,等你再大一些,多長點本事,朕再派你差使,如何?”
“兒臣遵命!”燕承瑤故意拖長着嗓音答應,逗得殷玉瑤又是一陣發笑。
直到三岔路口,母女倆方纔分手,殷玉瑤回明泰殿,燕承瑤自去瑤光殿——前年春,殷玉瑤想着這丫頭大了,該給她一自由活動的地兒,便要她自挑一處宮殿搬出去,不想燕承瑤挑來選去,只看中了瑤光殿,沒奈何,只得隨了她的性子。
纔回到明泰殿,卻見佩玟疾步而出,殷玉瑤便收住腳步,看着她走到自己跟前。
“皇上,二皇子的信,纔剛到的。”佩玟躬身稟奏着,手裡託着封信,遞到殷玉瑤跟前。
殷玉瑤接過,一行拆看,一行仍往殿中去。
信中開頭一段,仍是問安之類的家常語,親切而自然,中間兩段略述邊郡吏治民情,到第四段時,筆鋒忽然一轉。
漸漸地,殷玉瑤用力捏緊信紙,驀地轉身叫道:“喬言!”
“奴才在!”
“速宣——”只說了兩個字,殷玉瑤纔想起,單延仁已經離開浩京兩月有餘,略頓了頓,方道,“宣議事院四位院臣,並吏部左右侍郎來。”
“是。”喬言答應着,轉身離去。
深深吸了口氣,殷玉瑤邁步踏上丹墀,仄身在椅中坐下,目光重新落到信紙上——
貪墨!
又是貪墨!
爲何這天底下的貪官,就是屢禁不止?而且這一次的貪墨行徑還更加嚴重,貪官們見陸上行不通,竟將髒手伸向海貿!
海上商船們每一次登岸,官員們便收取極重的稅金,竟導致部分海商走投無路,跳海自盡!
若不是燕承宇無意間從海里救上個倖免於難者,她這天高地遠的,還無法知曉這樣的事情!
對了,還有海航司,真不知道,海航司那些人是做什麼使的!
管理海航司的官員叫什麼來着?陳鋌河?單延仁舉薦的,應該沒有任何問題啊,難道這下頭的情形,他也不知道,還是別有內情?
大燕國畢竟太大了,每日裡若不出點子事,那纔是奇怪,只怕她欲慢慢抽手的想法,是過於一廂情願了——在位一日,便必須堅守一日,否則交到兒子手中的,便不是今日的錦繡江山。
國不可一日無君,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句話,真是半點不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