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之間,曾經所有的恩榮盛寵全然消散,所有的榮華高位全部敗落,如折翅的鷹墜入泥地,再無聲息。
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只知那神思難測的帝王於白昭儀落胎的那一夜,自出了汝墳殿後,便突然下了這樣一道賜死的旨意,不容回駁。三月初十,本原定是封立汝墳殿白昭儀爲後的日子,而今形勢卻忽然驟變,猶若急雨臨至。
宮中衆人議論紛紛,紛傳白昭儀不知是何處惹怒了帝王,致使帝王一怒之下賜以極刑。涼國刑罰雖少,卻多爲酷厲之刑,其中尤以極刑爲盛。那處刑方法要將人釘於刑臺之頂,以灼刃割斷筋脈,劃破血脈,令人數時辰內受盡痛楚,血盡而亡。
不少人猜測此次不過帝王怒極之言,估量着待氣怒紛消,便會再行轉寰之意。然而很快,衆人便發覺此次旨意並非玩笑。禁內漫傳的流言紛擾,不知怎般竟就傳入李復瑾的耳朵。他下旨處置了兩名嚼舌宮婢,以此殺雞儆猴警戒衆人。又立旨此事不可妄議,不允駁請,違者重罰。宮內人心惶惶,一時之間,再無人膽敢暗自議論,便連汝墳殿皆避之不及。
“你真的要殺了她?”
那一道賜死旨意方下便驚駭雲城,李祁景自然聞及,更是完全難以置信。這數月來的箇中詭變他並非不曉,卻一直未動。此次再按捺不住,特意挑了個時機去見李復瑾。
面對兄弟的質疑,李復瑾僅是淡淡擡了下眼,表情異樣的淡漠,“嗯。”
“爲什麼?”他窒了一下,絲毫不能理解,眉宇刻痕深凝。
“這和你沒有關係。”嘆了口氣,李復瑾默默撂下了掌中的書卷,聲音不掩疲憊,“你也要爲她求情?”
“我只是不懂。”定定看着他,李祁景目光微凝,“先前朝臣皆諫言賜她死罪,你費盡心思,終於保住了她的命,現在卻又親自賜死,還是在原定立後的日子。”
“……”
“你瘋了嗎?將這一切視同兒戲。”
他不曾回語,默默望着掌背一道未愈的疤痕,輕輕抿着脣。
“究竟發生了什麼?”他心知事情絕非那般簡單,所以勢必要問出個答案,“你若真想讓她死,賜道毒酒白綾便是,又何必處以極刑?那刑罰是怎般的你不會不知。大涼自復國起還從未有過處以極刑的犯人,你是真想讓她死無葬身之地麼?!”
“祁景。”深深嘆息了一聲,李復瑾蹙起眉,“這件事,你別管了,好嗎?”
他怔了怔,一口氣滯在胸膛,無端也生了氣意,倏地吐氣道:“好!我不管!”
“……”
“左右是你的事,和我又無關。”淡凝的聲色鄭重而嚴肅,“但我奉勸你一句,不管你是和她賭氣還是怎般,都不該牽扯其他人。而今事情鬧成這般,若真到了不可收場的地步……”
他言語頓了一頓,李復瑾卻全然明白,臉色微微一變。
看到他微變的面色,李祁景沒有往下說,轉身欲要離開,就在即將推開殿門的前一秒,忽地又停住了,側頭道:“若她真的死了,可千萬不要後悔。”
沒有回身去看那一刻的李復瑾是什麼表情,李祁景留下這一句,沒有停留,徑直推門離去。
望着他徑步遠去的背影,李復瑾的心絃卻驀地一顫,那一句“不要後悔”在心中反覆徘徊,怔怔地望向自己的手心。
·
李祁景在汝墳殿外等了許久,終於等到面前的殿門徐徐張開,琉畫步出來。
他怔了一下,立刻步上前,可還未等步入殿門,琉畫已然先將殿門緊閉,微一欠身,“稟王爺,娘娘說,她現在不想見您。”
他怔了一怔,目光自門縫間望了一眼內殿,卻僅能望見殿院寂靜,內殿房門緊闔。他沉了口氣,忍着耐心望向旁邊的婢女,問道:“琉畫,到底發生了什麼,前因後果,你着實告訴我。”
“奴婢……”琉畫支吾了半晌,迎着男子刀鋒般的目光,垂眸小心道:“回王爺,奴婢也不知。”
他頓了頓,心中的不耐隱隱按捺不住,厲聲道:“琉畫!”
本就心思惴惴的小婢女驚慌失措,一瞬跪下來,驚惶道:“稟王爺,奴婢真的不知!奴婢只知娘娘失了皇嗣,而陛下似疑那皇嗣乃娘娘自行所爲,故起了爭執,其餘的,再不知道了!”
他聞言眉目稍霽,緩緩沉下一口氣,推門欲要進殿。
“王爺!”琉畫立即攔住他。
“放肆!”他的眉宇驟然凌厲,冷冷撇過去,“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出身何處,是什麼身份!而今竟敢攔我。”
凌厲的語氣似刀冷冽。琉畫咬了咬脣,依舊堅持,“稟王爺,奴婢並不想攔您。只是娘娘而今狀態極差,真的不能見人。陛下已下旨賜以娘娘極刑。琉畫妄請王爺,念及娘娘的名聲,勿再爲娘娘徒添口舌,奴婢求您了!”
他的神情有了些許動容,又不甘地望了少頃,終於嘆息,“罷了!”
瞥了瞥跪地的婢女,他凝聲道:“我們的傳信方式還有用,你去勸一勸她。若她情願,我能設法保她一命,具體的,她會懂的。”
琉畫微微一驚。
終只說了這一句,李祁景沒再說什麼,啓步離去。
·
轉回內殿,琉畫悄聲入內室,腳步放得極輕。
室內沒有點燈,即便是白日,曠大的殿宇依舊顯得極其昏暗,迫人窒息的壓抑。四周似乎有風微徐,輕嘯着拂過耳畔,將整座大殿平添了一抹荒寂。
慕容素靜坐在殿內深處。
她未曾坐倚於座榻,而是隨意席地,僅着了一件極薄的素衫,甚至不顧石板地刺骨的冰涼。濃墨般的長髮未挽,髮尾默默垂曳在地上,鋪開一層墨色的瀑。聽見了她的腳步,她卻沒有動容,只是一直出神地望着那隻青翠小鳥。
“娘娘。”
琉畫望見她,悄聲及近,伸手觸了觸她單薄的臂膀。一股冰涼觸膚傳來,立即勸道:“娘娘快回榻上坐着吧,地上太涼。”
她卻沒有動,沉默了很久很久,慢慢轉了視線,道:“他走了?”
“嗯。”她點了點頭。不知爲何,看到她的神色,這一瞬心底突然感到些許惆悵,抓撓得她癢痛難耐。
慕容素淡淡笑了,輕輕嘆吐了一口氣,半斂住了睫眸。
“娘娘!”
頓了一頓,琉畫終是隱忍不住,驀地跪地俯首。
她輕輕瞥了一眼,似乎有些錯愕,轉瞬心頭大抵有了明晰,但仍然順口問了,“你這是做什麼。”
“奴婢求娘娘!”眸中逐漸隱涌了淚意,琉畫泣聲懇求,“娘娘,您走吧!不要留在宮裡了!王爺說,他可設法保娘娘一命,奴婢求您,您不要再留在這裡等死。”
她聞聲淡哂了一下,即便不去深想,也心知李祁景所說的是什麼方法。廢黜身份,改名換姓,永訣帝城。與其那樣苟且偷生地活着,她寧願自己轟轟烈烈地死去。
靜靜看着乖順跪伏的婢女,她的心頭有了一絲不忍,靜默片晌,道:“琉畫。”
“奴婢在。”
“你走吧。”
淡淡的三個字微聲落下,琉畫霍地擡起頭。
她靜靜地微笑,伸手撫了撫她的小髻,目光溫柔,“你說的不錯,不該在這裡等死。我的生死,便更不該連累與你。”
“……”
“你說過李祁景自小教你此生只侍一主,共死同甘,但,這與你完全無關。左右我已是這樣的境地,但你不同。你出宮去吧……回敬北王府,讓李祁景給你找個新的主人。或是想去哪裡,我儘量安排你去……”低低的話音勸慰而真誠,出自心底深處,“總之,別跟着我等死……”
她完全怔住了,僵在原地不能動作,喃喃問詢,“娘娘……這是要驅趕奴婢?”
這一線思緒方纔一閃,她幾乎嚇了一跳,淚水剎那輕流,“娘娘,奴婢不走!如若娘娘執意認刑,那奴婢定陪伴娘娘一同去死!”
她的心中劃過一絲感動,又驀地有些酸楚,看着面前如花似玉的少女,胸口的感覺難以複述。她曾數年榮華,數年流離,兜兜轉轉,身邊的人來了又走,幾乎已不知經過了多少個。可這麼多年,最終,卻只留下了這麼一個衷心的……
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突然想到了如笑——那個她生命裡第一個,爲她死去的女孩兒。她不知在她死去的那一刻,有沒有感到後悔。她明明尚處青春年華,未來無數的光陰,還有無數種的可能。她只知道,在她死的那一刻,她真的很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純良愚昧,痛恨自己的無能與膽怯。那些在她生命裡爲她犧牲的每一個人,都比她勇敢,也都比她更值得好好活下去。
所以,她真的不希望再有任何一人因她而痛苦,而受傷,甚至去死。
“傻瓜……”
嘆了口氣,她忍住了幾乎流下的淚意,對她輕笑,“死又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哪有人,會一心想着去死的。”
昏暗的光線爲她的素顏照了一抹淡淡柔和,她的話語卻十分堅定,“琉畫,你可還聽我的吩咐?”
她只是流着淚,拼了命地點頭,轉念似乎明白她要做什麼,眸中瞬時閃過一絲驚慌,方想搖頭,卻已被她的話語輕輕截住,鄭重道:“那我命令你,你得好好活着。”
無論替她也好,或是替那些已爲她逝去生命的人也好,她必須活着,亦要帶着她最後的希望活下去。
“我還有事情囑託給你,很重要,你必須要完成。事情完成之前,你絕不可以再有這樣的念頭。”
琉畫幾乎呆住了,淚水都忘了流墜,定了半晌,訥訥道:“那娘娘您呢?”
她?
慕容素微怔了怔。
——卻至最終也沒有回答。
不由自主地,她復又望向了籠中的那隻翠鳥,碩大的雕花木籠精緻而華麗,任它上下隨意翻飛,卻怎般都無法逃脫。有那麼一個瞬間,她真想它可以撞破那個牢籠,朝着它嚮往的地方飛去。它該有屬於自己的天空,更大更廣的天空。
生命裡有無數選擇,選擇放棄,選擇生死,選擇安定,選擇漂泊。而這一刻,她無疑是選擇了最決絕、最無法轉寰的一種。她終是將自己永遠鎖在了那個牢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