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嚴第一天,整個金陵城都在喧囂中度過,伴隨着官兵們的搜查,人心惶惶,連徐老太爺都不出去走動了,只吩咐下人在院子裡用果木烤鴨子吃。麗姐兒和幾個弟弟借了老太爺的光,對着炙熱的陽光吃的滿嘴流油,滿頭大汗。
戒嚴第二天,定王和成國公一起上了請罪的摺子,說鎮守不利,請聖上降罪。成國公甚至言辭哀慼,請辭鎮守之職,還提出自動降爵。麗姐兒聽了這個消息,倒覺得成國公乖覺,寧可丟了面子裡子也要保住聖心,倒也不失爲是一種辦法。至於成國公是怎麼意識到他大錯特錯的,麗姐兒就沒費腦子想了。能坐上成國公的位置,想來就不是蠢人,人家自有人家的暗線。
戒嚴第三天,突然有人言辭鑿鑿指出刺客是前幾年被兩淮尋鹽御史查抄的鹽商指使的,頓時滿城譁然,朝堂上的矛頭指向了徐熹。一時有人說徐熹陷害良善,中飽私囊;一時又有人說徐熹查抄不法鹽商不錯,但量刑太輕,導致其死灰復燃,是失職,致使行宮遇刺。總之徐熹不是錯就是大錯特錯,路都被人指好了,根本沒有第三條路走。朝堂上風聲鶴唳,徐熹都時刻皺着眉頭,整個徐家都戰戰兢兢。唯有老太爺,依舊是雲淡風輕,閒暇之餘帶着曾孫子們讀書習字,或是在院子裡要下人鼓搗點美食,最自在不過。麗姐兒瞧着徐老太爺的樣子,心裡有底,知道家裡不會出什麼大事,也就定下心來,無事畫畫做女紅,倒也悠閒。到底薑還是老的辣,再看徐熹,到底是年輕,沉不住氣,心浮氣躁也是難免。
當年徐熹查抄的鹽商,罪行重的就是全家流放;罪行輕的,不過是罰了筆銀子,令其元氣大傷,一蹶不振。如果行宮行刺真與徐熹查抄的鹽商有關,那最有可能還是韓家。
當年韓家被徐熹查抄之後就被髮配嶺南,一家大小全都去了。因爲路途遙遠且艱險,不到一年,韓家大多的人就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十幾個老弱病殘苟延殘喘。可在逃脫的人中,有一位韓五少爺卻是不簡單的。此人城府極深,狡詐多端,陰謀詭計,層出不窮。當年就是他把紅豆送進了徐家,也是他設計將戴進一家入了徐家人的視線,打算做套子。徐熹一直以爲韓五少爺的逃脫有蹊蹺,可徐熹的手伸不到刑部去,所以只好按下心中猶疑,只暗中防備。
現在出了這樣大的事,再回想韓五少爺當年的種種,似乎其行事效果已經超出要保住鹽總商位置的範疇了。徐熹想着韓五少爺的膽子到底有沒有大到能派人行刺,又聯想到他最恨的應該是徐家,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徐熹連忙吩咐徐福,要他把從蘇州帶來的護院家丁都召集起來,白天黑夜在院外看守巡邏,發現可疑的人就報官!
徐福跟在徐熹身邊多年,徐熹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裡,知道怕是要出大事,連忙出去安排。
對於客棧小院中的嚴密巡視,林氏和麗姐兒以及孩子們都沒什麼察覺。只有徐老太爺聽到消息,卻是微微一笑,繼續過着閒適恣意的生活。
又過了幾天,金陵城中照舊兵馬亂哄哄的,可客棧中的徐熹卻意外接到了皇帝召見的口諭。知道這個消息之後,林氏心中惶惶,生怕徐熹一去就回不來了。畢竟朝堂上參徐熹的人說的有鼻子有眼的,再加上這些天羣臣口誅筆伐的態勢,誰又知道皇上心裡怎麼想的。畢竟刺客沒抓到,隨便找人頂罪卻是符合了某些人的利益,撇清關係,一勞永逸。人人都說徐家有從龍之功,徐熹聖眷隆寵,可衆人心裡都明白,聖眷這東西,最不靠譜。林氏心裡暗恨,覺得那些人是瞧着徐家根基淺,好欺負,這樣的大罪都敢往徐熹頭上扣。
“娘,柿子還挑軟的捏呢,更何況那些心思齷齪的歹人。女兒雖年紀小,卻也知道皇上要真是聽信了歹人的讒言,哪裡還用內侍來傳口諭,直接叫御林軍上門抓走爹爹投入大牢就是了。”麗姐兒說這些不僅是安撫林氏,也是找理由說服自己。雖然徐老太爺雲淡風輕,可麗姐兒也忍不住腿肚發抖,生怕萬一。誰還沒個疏忽的時候,更何況是徐老太爺。
“你這孩子!”林氏嗔怪女兒說話難聽,卻也覺得女兒說的有理。再怎麼孃家爹爹和沐恩伯府也會互相幫襯着,這麼一想,好歹心寬了幾分。
林氏親自服侍徐熹更衣,秀美微蹙,有種淡淡的憂愁。
“別擔心,爲夫可是皇上在金陵第一個召見的人呢。”徐熹開始也很忐忑,可看到內侍來傳口諭,轉念一想就明白過來了。皇上還是信任他的,至少願意給他機會,要見他。
林氏聽徐熹如此說,依舊眉頭不展,親自送走了徐熹之後,就回房開始抄佛經,誰也不理。麗姐兒看着林氏抿着脣的樣子,也跟着在一旁做針線。她做的是香囊,裡面裝上枸杞,薄荷,冰片,荷葉,白芷,金銀花等降暑之物,隨身攜帶能提神醒腦,預防中暑。金陵城的暑熱來勢洶洶,原來沒體會過也就算了,現在知道了,自然要防備。剛剛徐熹臨出門的時候,就帶了一個麗姐兒新做得的香囊。
徐熹乘着馬車到達行宮,接着就是頂着烈日到了皇帝的書房。一路上,他目不斜視,自然看不到或憐憫或嘲笑或輕視等等的神情。
待貼身伺候皇帝的內侍拿着拂塵請徐熹進去的時候,徐熹心下鬆了口氣。一路行來,還算順利,中間沒有磕磕絆絆,也算是皇上沒有刻意怠慢。徐熹一進書房,只瞄到明黃的服色就跪地下拜,口呼萬歲,不敢有絲毫的怠慢,匐地不起。
皇上沒馬上叫徐熹起來,只看着他若有所思。而徐熹也就繼續跪着,雖然他心裡七上八下,滿頭的冷汗,卻也強忍着惶恐,一動不動。
皇上覺得徐熹這個臣子挺有意思,不好財,不好女色,正經的讀書人,還懂得能屈能伸。雖說稱不上殺伐果決,還有點心慈手軟,可好歹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管的不錯,且幫國庫塞了不少的銀子,算得上是良臣能吏了。身邊的臣子心軟好啊,總比那些下狠手,下死手的臣子要用的舒心。像徐熹這樣的臣子,即便是用不好,也割不傷自己的手,用着安全。皇上自顧自地點點頭,算是對徐熹的滿意。可徐熹看不見,依舊匍匐在地,不敢擡頭。
皇上不覺自己有什麼不妥,可身邊的內侍卻眼睛亮,察言觀色的本事已經練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猛咳了一聲之後,連忙跪地求饒道:“奴才失儀!”
陰柔的聲音響起,讓皇上回過神來道:“徐愛卿平身!賜座,上茶!”
徐熹聽着皇上音質平和,緩緩地疏了口氣,這才活動活動手腳連忙站了起來,坐在椅子上,低眉斂目。
“至於你……”皇上回頭看了看那內侍,接着道,“下不爲例。”皇上心裡清楚的很。
“謝皇上恩典!”那內侍嘴都要咧到耳根子上了。
之後有內侍給徐熹上茶,徐熹恭恭敬敬地喝了一口才放下茶盞,依舊沉默不語。
“愛卿的忠心,朕都知道。那些宵小之言,愛卿不必放在心上。”皇上樂呵呵地,情緒很好。
徐熹聽了皇上的話,一顆心這才落進了肚子裡,連忙拱手道:“皇上聖明!”
“放心,愛卿的功績,朕都看在眼裡。”皇上心裡琢磨着開了海禁之後打算派蔣雲飛鎮守福建,可蔣雲飛性情驕矜,得有個人制約他纔是。這徐熹倒是不錯,柔和的性子也能對那蔣雲飛的脾氣。只是這徐熹的脾氣有些太過隨和,恐怕制約不了蔣雲飛,職位不過是形同虛設。皇上把原本的心思否了,又笑着與徐熹說起了茶葉等等無關緊要的話。
“聽說你有個閨女?”皇上猛然想起來皇后吩咐的話。
“是。”徐熹聽着皇上的話一愣,卻還是張口答了。
“多大了?排行第幾啊?定親了沒啊?”皇上問道。
“今年十一了,是家中的長女,年紀太小,還沒定親。”徐熹答道。
皇上點點頭,心裡想着長女好啊,懂得疼人。聽說這徐熹的夫人還是個好生養的,有三個兒子,女兒肖母,想必將來也是個好生養的。這徐熹脾氣不錯,有個這樣的岳父不麻煩,徐家家底也厚,想來對女兒也不會小氣。只是那閨女今年才十一,年紀太小,恐怕有些不合適。
徐熹瞧着皇上的臉色,心裡直打鼓。怎麼好端端的,說起麗姐兒來了?
徐熹想到這裡,輕咳了兩聲,引起了皇上的注意,笑着道:“臣只這一個閨女,想着多在家留幾年。”
皇上“哦”了一聲,想着還要多留幾年,那他外甥得等到什麼時候啊?不行!皇上先否了,就與徐熹寒暄了幾句就把他打發了。至於鹽課政務什麼的,皇上問都沒問。反正國庫的銀子都是徐熹塞的,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也就懶的問了。再說徐家的富有,皇上心裡有數,人家徐家根本沒必要對鹽稅下手。
打發走了徐熹,皇上直接去了皇后那裡。
皇后正考太子背書,其他的孩子們則在一旁或玩耍或歇晌,總之都安安靜靜的,只有太子背書的聲音清朗伶俐。
“所謂平天下在治其國者,上老老而民興孝,上長長而民興悌……”
皇上聽着太子背書的聲音雙眼眯成了一條縫,笑模樣極燦爛。到底是皇后會教孩子,家有賢妻,他根本就不用糟心。
“皇上來了。”皇后第一眼看到皇上,連忙帶着孩子們上前行禮,笑的溫婉。
皇上起了興致,先考校了太子一番,又與孩子們玩了一會兒,這纔打發了衆人,與皇后說話。
“這徐家的閨女太小了些,晏殊都多大了?朕還盼着他早點成家立業,繁衍子嗣。那徐熹還因爲寶貝女兒,要多留幾年,得等到什麼時候?”皇上開門見山。
皇上看見過外甥右手的傷,知道這是被個小姑娘給咬了,還多少有些錯愕。他外甥現如今可是西北赫赫的戰將,打過韃靼,擊過瓦剌,身上掛過彩,卻沒被婦孺傷過。
“娶妻娶賢,可不在年歲。”皇后瞧着皇帝的臉色接着道,“書香門第家的女兒,知書達理,有什麼不好。再說了,當年那個給晏殊看相的老道士不是說了晏殊不宜成婚早嘛!”
趙晏殊從孃胎裡出來就身子弱,三日一小病,五日一大病。當時的和興公主生怕趙晏殊養不大,求醫問藥,求神拜佛,能做的都做了,這才讓趙晏殊平平安安地長大了。趙晏殊很小的時候,就有當時極爲知名的道士給看過相,說趙晏殊一生有三劫,一劫在出生之時;二劫在十三歲;三劫在二十三歲。只有這三劫都渡過去,方能成婚,纔可一生順遂,富貴榮華,享之不盡。
“那些方士的話怎麼能聽信!”皇上很不喜那些神神鬼鬼的和尚老道。
“妾身知道皇上不信,可那老道士前兩劫倒也都算對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皇后的話讓皇上心頭一抖,算是戳中了皇上的軟肋。
趙晏殊生下來就體弱,當時要不是整個太醫院的太醫都在和興公主那裡守着,恐怕趙晏殊根本就活不下來。還有外甥十三歲那年去蜀州送信,要不是徐家,外甥也就沒命了。這徐家還真與晏殊這孩子有緣,說不得這兩孩子是天生緣分?
“那也不見得就非得徐家的閨女吧。嬌養長大的大小姐,將來晏殊還不得受委屈啊?”皇上怕外甥委屈。小小年紀就能下狠口咬人,再過幾年彪悍的性子養成了,外甥豈不是夫綱不振?
“嬌養長大的又有什麼不好,哪家的千金小姐不是嬌養長大的?不過妾身自然不會只把眼睛盯在徐家那丫頭身上,不過是廣撒網,先看着,心裡有數。”皇后笑着道。
皇后早就在爲趙晏殊相看,都是十二三歲的小姑娘,不過大部分都不大滿意,唯有這徐家的丫頭,審時度勢,奮起反抗的性子倒是很對皇后的胃口。更不用說徐家豪富,麗姐兒受寵,將來嫁妝不會少。而麗姐兒又是長女,聽聞管家就學了好幾年了,安國公府多年無人主持中饋,實在缺少一個能撐門面的女主人,這徐家的教養可謂精心。
小姑娘嬌滴滴的不是不好,只是將來趙晏殊的妻子是要和趙晏殊一起支撐起安國公府的,女主人要是沒有堅毅的性子,事事都拿不定主意,那最後吃苦的一定是趙晏殊。男人家在外面征戰四方,回到家裡又得處理這樣那樣的瑣事,怎麼能一心一意地建功立業?皇后之所以對徐家的丫頭上心也是因爲那丫頭有股狠勁,你讓我不痛快,我也不讓你好過的氣勢,管你是誰。小姑娘年歲不大,出口卻狠,且聰明機智,算是皇后近些年來相看的姑娘中最好的一個。
皇上自然不知道皇后的內心想法,他只聽到了皇后在廣撒網的話,心裡涌現出了有妻若此,夫復何求的感慨,這件事也就丟在一旁了。到底外甥的婚事還得女人家主持,他到底是不懂得這其中的彎彎繞繞,無非是在訂人選的時候把把關而已。
而帝后兩人口中的趙晏殊這時正在行宮中長長的甬道中巡視。他一點都不知道帝后在爲他的婚事作打算,只一心一意地查看着行宮的一磚一瓦。前些日子皇后宮中的宮女死了,最後竟在一片假山中查出一個機關,居然是可以把道路堵死的牆,而關於行宮的資料上並沒有記載,這讓趙晏殊對行宮有了新的認識,因此着重查訪行宮中的機關。
趙晏殊正細細查訪,迎面撞見一個人。擡頭一看,認識的人,正是當年救過他性命的徐熹。
“失禮了。”徐熹到沒細看趙晏殊,只急於出宮,側身而過。
原本想打招呼的趙晏殊瞧着徐熹憂心忡忡的樣子也就沒說話,只想着近來朝堂不平靜,徐熹怕是爲這些事情而費神。
只是待徐熹走遠了,趙晏殊這才發現地面上靜靜地躺着一個香囊,墨綠色的底子上繡了一朵白蓮,清新淡雅。
趙晏殊拾起香囊,一股清冽的味道迎面撲來。細細一聞,竟然精神大增,原本的心浮氣躁也消了不少。
“果真是好東西。”趙晏殊拿着香囊喃喃自語,又瞄到了拿着香囊的手上白色的軟布。
“這丫頭,下口真狠。身板不大,力氣倒不小。當年還是個小不點呢,幾年不見,倒是長大了不少。”趙晏殊喃喃自語地樣子讓跟在他後面的下屬都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以爲趙晏殊中暑了。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