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看着一湖輕輕漾開的水燈,暗思那些亡去的親人朋友。傳說這些水燈能夠指引亡魂到達奈何橋,在那裡孟婆會讓他們飲下忘記前世的孟婆湯,他們便可以轉世重生。晚風輕揚兩人衣角,往事歷歷在目。子蘺恍惚看見湖心模糊燈光下有柳歌烏力罕賽罕羅平他們的身影,柳歌似俏皮地在對她說話,烏力罕賽罕兩人相視一笑。
子蘺心想,這些人都是爲我而死的,爲何卻都不恨我?沉璧則似看見了亡母的慈容,一是他的生身之母,一是繼母,她們面含微笑,十分和藹。子蘺看見柳歌一干人轉身朝遠處走去,身形飄忽,無聲無息。她兩頰熱淚滾下,慢步向湖心亭走去。其時湖邊水草仍盛,子蘺的長衫拂過水草,起初步履輕緩,後來漸行漸快。沉璧見她目光急切,不知她看到了甚麼人,緊隨她過去。
至通向湖心亭的橋頭,子蘺忽然止步,眼望着那亭上,眼淚越流越急。她看見兩個宮裝的女子,一個是玲瓏,另一個便是她那含恨而終的生母婉妃。婉妃正在撫琴,玲瓏像往常一樣伴在她身旁。子蘺心知那是幻象,不敢走近,只怕近了就沒了。她曾恨過生母將她拋棄,但後來眼見母親爲她所做一切,便只有感恩而已。婉妃纖手撫琴,情知是幻象,但子蘺卻似乎真切地聽見從指間傳出的琴音,是鬆鳴鶴最常彈奏的那首曲子。子蘺不由得哼起那首《桂花辭》,但耳中聽見的卻是不同的歌詞,她不禁一驚,朝她母親看去,只見婉妃玉脣輕啓,確是哼出一段不同的詩詞來。
“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橫汾路,寂寞當年簫鼓,荒煙依舊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風雨。天也妒,未信與,鶯兒燕子俱黃土。千秋萬古,爲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邱處。”
這是元好問的《雁邱詞》,子蘺聽得真真切切。婉妃歌聲極清極亮,恍如清曠夜裡悠遠的長笛聲。她不由得心想,母親爲何會唱這首詞,若不是母親唱的,那我爲何會突然想到這首詞?子蘺心疑不得解,一擡起頭來,母親與玲瓏的身影已翩然遠去,只剩得滿夜輕霧,一池煙靄。
子蘺倚在沉璧肩上,想起剛纔所見諸亡去親人朋友,悲傷中又有一股釋然。她緩緩道:“來來去去,便是人生了。”沉璧道:“將來咱們也走了,卻也不是一點痕跡不留在世上,棲遲便是我們。”子蘺臉露笑容,說道:“是呢,我自出徐家寨便夜夜夢見哥兒,想煞我了。”
沉璧亦笑:“你想哥兒便可直說,我想你們卻不能講,這便是男子的不好。”子蘺嗔道:“哪個叫你憋在心裡了?你每日掛在嘴邊纔好。”沉璧拉起她的手,子蘺故意一扯,往前走去了。沉璧忙道:“好姐姐,我不該這麼說的,我心裡想你便該跟你說的。”子蘺暗自發笑,沉璧已追了上來,子蘺把頭一扭,沉璧知她沒有生氣,卻仍道:“姑娘,你要怎地罰小生,小生都認了。”子蘺終忍不住噗嗤一笑,回過身來說道:“我可不是姑娘了,我是司馬家的太太!”
沉璧邊笑邊拉着她的手,問道:“好太太,那咱們甚麼時候能夠辦完事回徐家寨去?我也想煞我兒子了。”子蘺頭一揚,說道:“你只管放心,我跟振表哥商量好了,過幾日便去找那人。”沉璧聽罷故作不樂道:“你只與舅爺商量,把我也瞞着。”子蘺似不聞道:“我原想着自己進宮去見皇父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他老人家,但若是回去了,便再也沒自由日子了。我身上雖流的是滿人的血,但腦子裡都是漢人的東西,我到底還是愛江南更多。完了這樁事,咱們回江南去吧。”
沉璧點點頭:“咱們回浙江去,那有我司馬家的祖宅。”子蘺欣喜道:“好啊!咱們一家便拋開這些王侯衣冠,尋那江南採蓮之樂去。”沉璧亦喜,兩人會心一笑,攜手隱沒在夜幕之中。
轉眼又過去兩個多月,至九月下旬。時值北京深秋,風色蕭條,什剎海畔的公主府沐浴在寧靜秋陽中,寂寥端莊。康熙皇帝北巡的車駕從塞外返回北京城,一路浩浩蕩蕩,旌旗飄搖。留守京師的雍親王胤禛率領羣臣出城迎接,是年康熙皇帝六十歲。
司馬伕婦隱沒在迎接聖駕的百姓羣中,遠遠望着那黃色的旌旗,子蘺恍惚回到了十歲時在杭州接駕的情景。三年了,不知他老人家身體怎麼樣?子蘺不由得心想。雖然他們父女相處時間不長,但一有了父女的名分,便慢慢地將這位生父放在了心上。想起木蘭圍場的生死與共,子蘺便恨不得去見老父一見,但一想到日後要過無拘無束的日子,便又躊躇起來。
夫婦倆在北京逗留幾個月,只爲等太子的消息,眼下康熙皇帝回京,這事就該是了結的時候了。子蘺女扮男裝在船上與沉璧喝茶,沉璧望着遠處隱隱山峰道:“‘風煙俱淨,天山共色’。便是這樣的景緻吧。”子蘺道:“只可惜咱們不能‘從流飄蕩,任爾東西’。”沉璧喝了兩口茶,眉頭微蹙問道:“你現在還不告訴我,你去見的那第三個人是誰嗎?”
子蘺呷了口茶,微笑道:“你先猜猜。”沉璧笑道:“我原猜了施公,李大學士,張相,你都說不是,那我便不知道了。”子蘺道:“施公雖素有江南第一清官美譽,但也只好斷地方事務,這事他做不得。李學士和張相,位夠高,但也智夠足,他們如此聰明的人不會攪進來的。這事說是國事也是國事,說是家事也是家事,想來跟立皇后是一樣的。二爺想想唐時則天皇后的事就清楚了,那時唐高宗想立武昭儀爲皇后,也是要詢問羣臣的意思。可朝臣們反對的多,支持的少,那麼高宗就不立啦?他還是要想盡辦法立後,最後不是徐茂公一句話解決了事情?二爺還記得那句話麼?”
沉璧道:“‘此陛下家事,何必問外人’。”
子蘺點頭道:“這不就是了麼?立後立儲,說到底不都是家事麼?一言可以立,一言可以廢。不論朝臣如何反對,只要君上還想保存,太子便廢不去,不論朝臣如何力爭,只要君上不想存,太子便誰也保不住。李學士張相,都已位極人臣,現今朝野雖有廢儲君之議,但皇父終究還是有眷顧的意思,他們如何敢單槍匹馬闖龍潭?”
沉璧聽得有些模糊,問道:“那還能找誰?”子蘺莞爾一笑:“自然找想當太子的人啦!”沉璧一悟,隨即又疑惑問道:“你說的是八貝勒?他信你的話麼?”子蘺搖搖頭道:“我不去找他,他沒用。”沉璧眉頭微皺,他見子蘺將這事分析得頭頭是道,又對八皇子下如此果決的論斷,暗暗擔心她會變成工於心計的人。沉璧淡淡道:“那還能是誰?”子蘺不答,只道:“待這事完了我就告訴你。”
沉璧子蘺來京,寄居在杜振聲家裡。又過了兩日,果有風聲傳出,道是太子已經給拘禁起來了。並且託合齊也給逮捕,馬虞兩家的案子已經授意刑部重審,可謂一切盡在意料之中。沉璧滿腹疑問,問子蘺不得,便去找了杜振聲,杜振聲才把事情原委告訴了他。
杜振聲道:“表妹起初說要去找那人時,我也感到吃驚,不知她是何想法,但現在是明白了。”沉璧急問:“是誰?”杜振聲道:“是雍親王。”沉璧不由得啊了一聲,更加疑惑。杜振聲接着道:“表妹道雍親王早有奪嫡之心,只是不似八貝勒那般外顯,但卻躲不過明眼人的眼睛。”
沉璧點點頭:“這倒是真的。那你們是如何去見的雍親王,蘺姐又是怎麼跟他說的?”杜振聲道:“其實去見雍親王也不是難事,我去求見,表妹改裝打扮便隨着我一起進去了。他們說了甚麼我沒聽見,只是約莫可以猜出來。該是把太子先前所做之事都告訴了雍親王,讓他去查案吧。”沉璧想了想,點點頭:“只要案子查清了,太子自然也就不保了。可,那個準噶爾世子呢?蘺姐打算怎麼辦?”
杜振聲搖搖頭:“她既連你也沒說,我就更不知了。看現在的情形,案子應該查得差不多了,只是看皇上的意思了。”沉璧嘆了口氣道:“蘺姐說得對,朝臣反對不反對,於太子無礙,要緊的是皇上的意思,此陛下之家事爾。”
兩人正在房間裡頭說話,忽有一家奴拿着封信進來,對杜振聲道:“這是給老爺的信。”杜振聲將信打開,裡頭卻還有一個信封包着,上面寫道:“和碩靖敏公主親啓”。兩人不由得一驚,子蘺回京的事並無幾人知曉,這信是誰送來的?雖急欲知道里頭內容,但信封上畢竟寫的是“和碩靖敏公主親啓”,只能將它交給子蘺。
作者有話要說:
早八點、晚八點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