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臨別時鬆鳴鶴囑咐的一番話,子蘺嘆道:“我那時不明白老師爲何忽然說出那番話,現在想來,老師是猜到我會得知真相。我們師徒不會再見了。”
她隨鬆鳴鶴學習七年,早有深厚感情,況且子蘺看他,又比看父親多一分尊崇之心。一年不見,已是十分想念,因此又想借着去白雲觀的機會,到飛雲莊去看看。
出得西便門,轎子在白雲觀前落下。子蘺下轎來一看,只見白雲觀一片蒼翠掩映,遠遠寒山浮着輕煙,真好似一幅春天古剎圖。夫婦倆想先進觀,看見觀前一株大樹下搭起一個簡易茶棚。茶棚雖陋,但是聚集之人甚多。幾張桌子坐不下,有的茶客便端着碗茶坐到樹根上。衆茶客似都在聽一人講着甚麼,講話人旁邊有個鶴髮老者邊聽邊在紙上寫着。
子蘺奇道:“這些人在聽甚麼這麼入神?那茶很好喝嗎?”沉璧心裡亦覺得奇怪,兩人便往那裡過去。位置已經沒有,兩人便在旁邊站着靜聽。
只聽講話那人故作神秘道:“等到中元節時,張縣令害怕那唐家娘子來報復,便用香火把自己宅院圍了起來。他還是不放心,又請了好些道士畫了好些符,在里門外門層層貼滿。縣令太太只道他是膽小之人,也不妨他曾欺負過良家婦女,府裡下人都暗笑縣太爺的膽子小。直到晚上亥牌十分,府裡一直相安無事,縣令稍放心,心想只待交子之時,那唐家娘子便再也不能來害他。白天鬧了一天,縣太爺着實累了,眼看就到交子時候,他便放心吹燈上牀歇息了。約過了兩刻鐘時間,有人來敲門。縣太爺一驚,渾身發抖,急問外面是誰,答話的卻是他女兒的聲音!他女兒說自己胸口悶得喘不過氣,叫人沒有搭理的。縣太爺雖覺有異,但聽着確是女兒的聲音,便與太太點起燈火來開門。房門一開,你們道他看見了甚麼?”那人故賣弄玄虛停下來一問。
“當然是那唐家娘子啦!”聽衆中有幾個人應聲答。
那人搖搖頭道:“錯啦!是他女兒!”場下一陣噓聲。子蘺不由得一笑,心想,他既這麼問,必不是那個甚麼唐家娘子。一人高聲問:“怎麼是他女兒哩!”
那人道:“這位請聽我慢慢說道。那縣太爺太太見是他們女兒沒錯,便放下心來,那小姐的母親聽說女兒不舒服,急急拉她進來詢問。那小姐只扭頭看他爹,臉色越發難看。縣太爺給她瞧得心裡發毛,便欲出門去替她尋大夫,那小姐卻忽然衝上前去,一手抓住他,一手猛然長出五根鋼鐵似的指甲,急往那太爺的胸口抓去。縣太太嚇得暈死過去,待到醒來,縣太爺已經死在地上,胸前多了一個窟窿……”
“那小姐可是被附身了?”有人問。那人答:“不是!那個壓根兒就不是縣太爺的姑娘,那就是唐家娘子!她不過是借用了太爺小姐的麪皮罷了。”當時又有人不耐煩高叫起來:“我們剛纔說是唐家娘子,你偏說不是,她換了張臉可還變不了她是誰!你講得不好,快換別人!”
那人面帶窘色,場下之人要聽新故事,又多幾個烘他下臺的。那人大失臉面,灰溜溜下去了。子蘺對沉璧道:“我覺得他講得挺有意思哪,怎麼這些人一點臉面也不給?”
沉璧笑着小聲道:“大概剛纔講的更好,所以這個比之就遜色了。”兩人聽得過癮,把進觀的事也忘了,但四下座位滿滿,他們仍沒有位置坐,隨來的僕人忙着去給他們借凳子。
兩人在一旁站着,一位闊臉長鬚的老者提着茶壺拿着兩個碗走了過來。“兩位請喝茶。”那老者將碗遞到他們面前,兩人見是位白髮老人,便恭恭敬敬伸手去接,齊道:“謝過老人家。”沉璧便掏錢要付,那老者搖搖手道:“這茶是不要錢的。客人要有甚麼好故事,便可講來大家聽聽。”
沉璧心中忽明忽奇,點了點頭。子蘺望着那動筆的老人對沉璧道:“我聽聞聊齋先生就是這樣設一個茶棚來聽故事的。”
沉璧點點頭:“我與你一樣的想法,只是聊齋先生遠在山東,怎麼會到京城來設茶棚呢?”子蘺道:“這也說不準,也許山東那邊故事講盡了,便來這裡聽呢?只是,另一位又是誰?”僕人給他們找來凳子,他們邊喝茶邊聽故事,那老者也不來讓他們講。只是沉璧白了這碗茶,心中過意不去,便思量着要講一個故事回報。
又有兩三個人講了過去,但他們只講了不到一半便給轟了下來,後面便無人再上去。剛纔給他們倒茶的老者將目光向沉璧投去,子蘺會意,向沉璧小聲道:“咱們不能白喝了這兩杯茶,你須得上去講個故事纔好。”沉璧本就有這打算,但他不欲與人爭先,等到這時沒人要講了才決意上去。
“在下這裡有個故事,斗膽請各位捧場。”沉璧起身道。子蘺見茶棚中多是穿着粗俗之人,料想沉璧這番文縐縐的話未必入他們的耳朵。果然,沉璧話音剛落,便有人應聲道:“這位少爺,有趣事便講,咱不稍等這些。”
沉璧微微一笑,便往前面爲講話者設置的凳子走去。他先向坐在旁邊執筆的老人深深一揖,再向坐下團團一揖,然後方纔坐下。子蘺便是愛他這股從容翩然的氣度。
只聽司馬沉璧緩緩說道:“事情出在北宋年間。當時有位姓趙的劍客,本是皇族,宋□□後代。他祖爺爺是宋□□次子趙德昭,□□長子趙德秀早亡,若不是太宗繼位,則當是趙德昭繼承大統。然斧聲燭影事發後,太宗承位,趙德昭便只能分封爲王,最終自盡而死。宋□□打下的江山,便從太宗那支傳了下去。□□後裔自然不甘本是自己的皇位讓手他人,然終只是心誅而已。如此過了兩世,那一位姓趙的劍客來到人世。他九歲時,其父憤於本支皇位被佔,於是心生要將皇子殺盡之念。他私下廣散家財收養武士,又將自己的女兒嫁與君上爲妃,要裡應外合實施計謀。當時幾位皇子年紀皆幼,都居於宮中,趙皇妃將宮中防衛,皇子居所的情況都告訴其父,其父便要率衆武士行事。不料東窗事發,趙劍客一門幾十口人都給押上了斷頭臺,最小的還在腹中。此一場大難,趙家只兩人沒有遭難,一人是尚未給發覺的趙皇妃,還有一人便是那位趙劍客。趙劍客躲過大難,決意要報此仇。
他拜了武師學劍,八年之後,劍術大精,回到父母墓旁準備守過三年便去報仇。一日他在山中習劍,忽見一頭百色花鹿。那鹿身顏色絢爛,花紋耀眼,乃是人間從未見過的,趙劍客大驚。那百色鹿在林子裡躥跳,趙劍客緊隨其後。
百色鹿一路招引,竟將他引至父母之墓。趙劍客明明看見那百色鹿停在父親墓旁,待奔過去時卻不見鹿影,心中大奇。他在考妣墓四周轉了一圈,看見地上有一柄劍。那劍鞘花紋繁複,極是精緻漂亮。趙氏將劍拔 出,只見那劍身通體烏亮,在光下一舉,竟連影子也沒有,但卻可見劍身上一塊紅褐色斑跡。趙氏大驚失色,連將那劍恭恭敬敬放在地上,對着劍叩了幾個響頭。原來那塊斑跡與他父親額頭胎記一模一樣,是以趙氏認爲那劍就是父親化成的。
趙劍客揹着這柄劍,潛入皇宮,摸準龍牀便刺,牀上之人不及出聲而死。趙劍客得手後逃出皇宮,等天明時才得知,原來昨夜所殺之人,並非皇帝,而是他的親姐姐趙皇妃。這位趙皇妃本是他在這世上唯一親人,不想竟死於自己之手,趙劍客又恨又慚,便欲自盡。不巧遇上一位禪師,禪師對他開導,趙劍客悔不當初,便潛入山林,不再尋仇,習劍悟道。
數十年後,這位劍客成了劍道大家,劍術道術相溶,創出一套無爲劍法,那寶劍上的斑跡,也年久漸褪,最終消無。趙氏無爲劍法精妙無比,慕名前來習劍之人甚多,但趙氏立下門規,無爲劍法只是一人單傳,且學習之人必是中正平和之人,如有爲結怨者,絕不允許入趙氏門牆。無爲劍法,從北宋一直單傳至今。趙氏以一清淨劍法傳世,而宋太宗之後代卻未能千載承位,至南宋高宗,高宗沒有後嗣,皇位又重歸到□□這一支手裡。
趙劍客家門之不幸,由於其父之慾。其父逝後,仍不能釋懷怨恨,化作寶劍又錯斬了自己的女兒,怨氣之傷人害己,不正是如此麼?至於太宗從其兄手中承過君位,其後代最終亦將大寶交回□□後嗣,豈不是一切因果麼?”
沉璧言罷,座下一時無聲,諸人各有領會。有的心想那趙劍客的父親既已離世,便不該再抱恨懷怨,又害了自己的女兒。也有的不信因果,認爲趙劍客是該去找仇人而不是坐等上天報應。還有的則沉浸於北宋南宋那一段歷史中,不禁咬牙切齒,不由得唏噓感嘆。
作者有話要說:
端午三天假每天更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