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姑果將桃夭閣裡的燕窩銀耳都捧了過來,十一公主不肯全受,退了大半回去。她見子蘺如此慷慨真誠,孤獨中心裡又暖了起來,但是忽又想起一件事,又是愁容滿面。子蘺見她剛纔臉上稍有明快之色忽又轉爲憂愁之狀,以爲她又想念她母親姐姐,便道:“往後你有甚麼煩心事,只要願意講便可來找我,我在宮裡一日,便與你作伴一日。需要些甚麼即可讓綺碧過來問,我有的都願意給,只怕你不問。”
十一公主聽了這話,更是感激涕零,自她母親去世,姐姐嫁後,再沒一個人待她如此親切。皇父皇祖母雖說是至親,但他們兒女孫兒女都多,每個稍顧一點,也都顧不過來。公主拉着她的手說道:“皇姐,你是極好的人,只可惜咱們不能再一處相處太久了。”子蘺一驚,看着公主,她臉上飛紅,又不好說。好在綺碧見了,告訴子蘺道:“再有一個多月,公主便要下嫁科爾沁了。”
子蘺恍然,難怪那天過來的時候看見她親自在繡百合花。子蘺道:“人生聚散總有時。你出閣後便可看看外頭的樣子,是好事兒。”公主亦強着點頭,子蘺憂思多多,又略講了兩句便從長春宮出來。
回去的路上,她心想,“若不是她說起,我幾乎忘了嫁人這回事。她姐姐嫁到翁牛特,她要嫁到科爾沁,想想其餘皇家公主,個個俱是嫁到蒙古,我頂着這頂帽子,只怕也難逃此種命運。若真是這樣,我離爹孃哥姐便越來越遠,也許就再也見不着他們了。”她又想到小時候父母如何疼愛她,父親雖嚴厲些,但也是十分開明,母親的慈愛自不必說,一家人都捧爲珍寶,等等這些事,再看眼下孤身一人待在這深院高牆中,無人問津,覺得好不悽慘。再想到此生與那位司馬公子再無緣分,又添幾分難受。藍姑見她神色鬱郁,以爲她是爲聽說了十一公主的事而難過。
晚間,子蘺翻來覆去睡不着,想起在家時常常到院裡觀星,便悄悄起身,自提了盞燈籠出殿門來。當日十四,月色如水,樹影稀疏。院裡石凳上落着一層冷霜,將燈籠置在一邊,她坐了下來。擡頭去看天上星斗,卻再不是以前的意味。她想到以往自己在院中觀星時,總有芳音陪伴,有時母親過來看見,便會嗔怪她們,催促她們回去歇息。妙語還沒出閣時,她們姐妹住在一處,觀完星迴去時還要仔細不能驚動了姐姐,否則要受她的罵。當時妙語是何等伶牙俐齒,子蘺想,怎地她嫁了以後就變了性情了?又想到連跟自己玩到大的芳音也嫁了人,她心想自己將來也是要嫁的。倘若要嫁到塞外蒙古去,就要在那外面老死再也不能回京,便再也見不着親人。
她不禁心想,爲何女子長大了非要配給別人,爲甚麼不是男子要配給女子?子蘺嘆了口氣,望着對面的蕙香館,有間房子的燈還亮着,那是玲瓏住的地方。白天十一公主的話又在她腦子裡打轉,她想她母親和胞姐,說與她最親的人是她們。想到此處,子蘺不禁心裡一動,想道,“她不管怎麼說也是我的生母,若沒有她便沒有我來到這世上。她雖曾把我拋下,但想想我素日到蕙香館她待我的情景,也只有親母能那般。現在她病成這樣,只恐是朝不保夕,我若仍是這般冷落無情,只怕以後也要像十一公主那樣空有遺憾。”她不禁身子一側,提起燈籠,起身往蕙香館過去。
玲瓏正在爲婉妃的病情憂心不能眠,夜裡萬籟俱寂,她聽見一陣輕輕的腳步聲,當即警覺起來,將窗口戳了個洞朝外看去。她看見一人提着個燈籠朝這邊過來,見她只有一個人,便也不急着喊人。待那人走近來才猛然發現是子蘺,玲瓏連忙出門去迎。
玲瓏行過禮後興奮道:“您這麼晚還沒歇着?”
子蘺道:“睡不着,過來瞧瞧。”玲瓏見她穿得單薄,忙請她進去。“您坐着,我給您找件斗篷披上,這麼冷的天兒您穿得太薄,當心受着涼。”子蘺確覺得手腳有些冷了,玲瓏又見她身邊一個侍女也沒跟着,不由得埋怨道:“那些人也真是,主子睡不着自己倒睡得香,萬一主子出點差錯,看她們怎麼辦。”
子蘺笑道:“不怨她們,我自己不叫的。姑姑,您也沒歇呢?”玲瓏已翻出一件狐裘底銀色斗篷來。玲瓏道:“這斗篷還是娘娘賞給我的,望您別嫌棄。”子蘺接過披在身上,果然一下暖了許多。子蘺摸着那毛茸茸的斗篷道:“那裡嫌棄呢,姑姑疼我纔給我穿。”
玲瓏聽她稱呼自己“姑姑”,言語中又沒有絲毫凌駕之意,心中又愛又感動。隔壁住的就是婉妃,子蘺想問婉妃的情況,卻又不願開口,只得先問:“姑姑在宮裡多少年了?”玲瓏答:“二十一年了。”子蘺又想問她是哪個旗的人,但一想,她在宮裡侍奉婉妃這麼多年,家裡肯定生疏了,自己這麼問她未免唐突,倘或惹得她傷心,便是自己無事生非了。因說道:“一直都是服侍婉娘娘嗎?”
玲瓏道:“婉娘娘入宮前服侍過德娘娘一年,後來便都是跟着婉娘娘了。”子蘺哦了一聲,鬼使神差,竟問道:“那我是怎麼給抱出宮的,姑姑也是知道的了?”玲瓏啊了一聲,有些不自在,答道:“這個,奴才不知。”子蘺道:“姑姑若是都不知道,還有誰知道呢。”弄得個玲瓏不知所措,她早知不能免去這一問,但臨到頭還是不知如何講起。子蘺見她慌張吱唔,心知她必是清楚事情原委,這疑問在她心裡存了許久,想問不敢問,今晚難得只有她們兩人,索性就把事情都問清楚去。
子蘺道:“我入宮到現在近一個月,來蕙香館卻沒有幾次。藍姑勸過我,我只不聽。我原在宮外住得自在,不知爲何,隨聖駕去了一趟木蘭圍場回來,就給接到宮裡來了。爹媽說是說了原因,但他們到底只知道我出宮後的事,對怎麼出的宮卻不甚清楚。我不願對自己的事都含糊不清,求姑姑可憐我,告訴我吧。”
玲瓏慌忙伏地叩頭道:“公主這話讓奴才惶恐。”子蘺將她扶起道:“我知道你爲難甚麼。我出生的那個時辰,婉娘娘生了個阿哥,我再不聰明,也知道其中的曲直。你怕我知道婉娘娘爲了那阿哥不要我時,我會更恨她,因此不敢告訴我。可我明白告訴姑姑,我要恨的也恨過了,只想知道那裡面的事情。除了姑姑,再沒有人能告訴我了。”
玲瓏想她那晚見婉妃病急時着急的樣子,便知道她對生母有眷戀之情,現在她把自己顧慮的事也說了出來,自己倘若再不把話講清楚,只怕她到婉妃死了也不來看她。玲瓏便將曾毅如何將她換出宮的事如實說了,子蘺彷彿聽故事一般。玲瓏跪哭道:“公主出宮後,主子日夜想念,常常夢見公主在街上哭。後來暗裡央人去訪曾先生的下落,但總也找不到。”
子蘺恍惚道:“你騙我吧?她既想念我,爲何將我拋棄。我好在給爹孃收養了,若是教人賣了,焉能有今日?”玲瓏道:“主子自公主走後,沒有過一天安心的日子,只那時還有小阿哥作伴。後來小阿哥夭折,主子便犯了瘋病,十二年就這麼過來了。求公主可憐可憐娘娘,她受的罪也夠多了,現如今又是這個樣子……您要恨她,只怕,只怕也不沒有多少日子了……”玲瓏言罷,痛哭撲地。
子蘺心中感蕩,頭腦疼痛,昏昏沉沉問:“這事瞞了十幾年,皇上是如何知道的?他無所謂嗎?”
玲瓏道:“這個主子也想不到是誰說的。皇上收到一封密信說了這件事。後來皇上便親自到蕙香館來問,主子只是不認。主子不是不願意認您,她是看到您在宮外生活過得好,不想您回來這裡,主子說,她的一生毀在了這裡,不能讓女兒也困在這裡。可縱是主子不認,皇上還是確知了這件事。皇上大怒,將主子打入冷宮,後來主子犯病,越來越重,皇上又恩准主子回蕙香館養病。主子早知道您的身份,也想您想得辛苦,可從來不望着您回宮來,她盼着您在宮外好好活着。知道您要回宮,主子又高興又憂愁,她想見您,又不想您回來。您進桃夭閣那天,主子其實滿心望着您來蕙香館,但一連幾日,您有時從蕙香館前過也不進來。主子便知您是恨她,還強笑着說您的性子像她,敢愛含恨。奴才這裡要大膽說句您不愛聽的話,您回宮前,主子早病了兩個月,只是想着要見您,每日也按時服藥,病情有漸好的勢頭。但回宮後,主子用藥日減,有時一天也不進一點東西,竟是一天比一天不如了,也不許奴才們去告訴您,那晚還是奴才自作主張去的桃夭閣。主子怕是撐不了幾天了……”
玲瓏哭得糊塗,子蘺眼淚也不住落了下來,到底是生身母親,母子天性,總沒有不愛的。
作者有話要說:
早八點、晚八點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