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果見到範健，應該算是偶遇。
農曆六月末，正是熱的時候。
這一天好容易颳起了涼風，皇帝帶着老婆、兒孫出去閒逛兼視察。霜兒母子沒跟着，弘暻太小，霜兒帶着他去看荷花了。
大家換裝出了行宮，分坐幾輛車，向着東南方進發。去年來時沒往這個方向去，今年正好補上。
一路行來，倒也安靜。路上行人不少，不過大家行色匆匆，都趁着涼快趕路，並沒啥出奇的戲碼，一片太平景象。
上午十點多，熱氣漸漸上來，一行人在三河彎小鎮外的一處林蔭地停下來歇晌。
這片小樹林跟官道之間隔着五、六百米，他們在林子邊上鋪設好了，各自坐下。既免了被路上塵土嗆着，又能將官道上的情形看清，視野不錯。
小德子、紫芝和孫九取了自帶的泉水，煮出茶來，大家慢慢喝着。
林中野花爛漫，唐果見了喜歡。喝了茶，吃些點心，便起身往林中去了。
皇帝也不擔心，這林中暗衛早地毯式搜索過了，各處都有暗哨，安全。
紫芝忙跟過去伺候。
唐果一笑：“你吃東西了嗎？不用跟着我，我就是隨便走走。”
“奴婢才吃了些，也喝過水了，謝主子記掛。走動走動倒覺着身上舒坦，這林子裡真涼快。”
主僕二人說着話，沒一會兒，便走到林子那邊兒了。出了林子就是野地，唐果折回來，往西走。
沒走多遠，擊掌聲傳來，有外人過來了，似乎是幾個騎馬趕路的人，也要在此休息乘涼。
已有暗衛現身攔了過去，“尊駕，家主在此歇息，中有女眷，請高升一步，得罪了。”
這並不是啥稀奇事兒，趕路時常見，對方雖然沒好聲氣，可也沒硬闖，幾個人牽着馬往遠處走了一段，席地而坐。
唐果早在暗衛擊掌之時，便轉身往皇帝那兒去，也沒往那邊看。
走了幾步，覺着紫芝落下了，回頭一看，站在一棵樹後面發呆呢。
“紫芝？”
“啊……主子！”
“怎麼了？站在那兒做什麼？”
“回主子，奴婢好像見着一熟人。可看着又不大像，興許看花了眼吧。”
“你的親戚呀？”
“回主子的話，不是。奴婢瞧着，那牽着黃馬的，應該就是範家的大公子。
形容……”紫芝搖搖頭，“人哪，變化可真大。”
範健？
他到這裡幹什麼？不是做漕運小官兒呢麼？擅離職守？
等唐果他們起身離開時，那一夥兒人也要走了。人家騎馬，動作快得多。他們這邊車還沒動，那幾人已經騎馬過來了。
唐果透過車窗，特意瞄了一眼黃馬上的那人。
上回只參觀過他和安氏的背影，這回咱細瞧瞧這範大公子啥外形！
呃……
鬼呀！！
唐果嚇一大跳，往後一靠，抓住皇帝胳膊，鑽他身後去了。
傳說中的色鬼、大煙鬼！
黃馬上的那位，瘦得皮包骨，面色灰中帶黑，兩腮無肉。顴骨下陷，眼眶凹陷，眼珠突出，雙目無神。大大的兩個黑眼圈一襯托，看着這個瘮人！
晚上對面遇見，膽小的得嚇個倒仰。
這就是範健……的正面？
就是大白天，也夠可怕的了。他一路走來，沒嚇哭小朋友？
幸虧我家紫芝早早退婚了！
唐果趴在夫君大人背上好一頓慶幸。
“果兒認識那人？”皇帝把老婆從背後撈出來，放在旁邊讓她坐好。
“聽紫芝說，那就是她爹曾經給訂婚的前未婚夫，叫範健的。我怎麼覺得，這範健像是照片裡大煙鬼的樣子呢？”
皇帝一愣，“果兒確定？”
“真的很像。我以前上學時，學校組織過好幾回禁毒展覽。他可比照片裡的嚇人多了。”
皇帝細想想：“我在夢裡頭沒見着這個，從奏摺上看到的，終究不一樣。倘若當真是……哼！”
敲敲車廂，外頭有人答言：“主子有何吩咐？”
“跟上那幾個騎馬的，看他們去了什麼地方，都是些什麼人，是否在私運鴉片。”
“是。”
晚上他們回了最近的行宮，吃過晚飯，派出去的暗衛也回來了。
見皇帝臉色陰沉，唐果嘆口氣，糟心事又來了。
這才輕鬆幾天哪？
“跟鴉片有關？”
皇帝點頭，“旁的還沒查出來，但那範健和同行的兩人，今兒下午確實抽過鴉片。似乎還服用了什麼丹，這事……只怕不那麼簡單。我已命他們加派人手去查了。”
皇帝瞞下不少事。比如那範健三人抽大煙、服食丹藥之後，找了暗娼來**。這個不適合叫唐果知道。
唐果的注意力也不在這兒，她在想範健從哪兒弄來的鴉片。
在唐果上輩子的記憶中，清朝初年，吸食鴉片之風由臺灣、廈門傳入內地，慢慢成爲當時社會的不良習俗。1729年，雍正皇帝頒佈了中國也是世界上第一個禁菸法令。規定不準銷售鴉片。開煙館、引誘良家子弟吸食鴉片者，最高會被判到絞監侯這樣的重刑。對海關人員也有相應規定。
現在她所處的這個時空，此類法令不但頒佈的早，而且嚴厲了許多。
林嶽接掌海關事務之後，對外貿易規則日益縝密規範的同時，秉承皇帝的旨意，對鴉片進口採取了更加嚴密的管理。除了每年醫用的固定配額，這東西是禁止流入的。
走私、販賣者梟首，家產入官，妻子發配邊疆爲奴；誘人吸食者斬立決；朝臣、軍中之人私藏、吸食鴉片，論絞，不得減輕處罰。總之，沾上這東西就是重刑。
所以，極少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韙。這股歪風基本算是剎住了的。
那這範健從哪兒得來的鴉片？
還有丹藥。
這個時代，所謂的“仙丹”的確有市場。可那屬於奢侈消費品，算是上流社會的專有享受。範健這個級別，似乎還不夠格吧？
難道這背後有啥大人物？
皇帝顯然也在琢磨這個問題。
“算了，夜深了，睡吧。”
那丹藥讓皇帝隱隱約約想到一些事。但掌握的情況有限，一時也沒個確切目標，懶得再想，拉着老婆回屋睡覺。
又在白洋澱玩了兩天，皇帝起駕回宮。定了八月初動身南巡，這都進了七月了，得回去做些安排準備。
宮裡一切照舊。
唐果回來先打發人去黛玉那兒問了問，得知一切安好，也就放了心。
皇帝南巡已點了胤裪隨駕，定嬪因此請了旨意，到時候讓黛玉進宮陪她。定嬪如今住在永壽宮後院，前院正殿住的是敏妃。她們那宮裡人口最簡單，房屋也寬敞，黛玉住到定嬪那兒，安全有保障。唐果也認爲這樣比較合適。雖說多了些應酬，但黛玉有婆婆照看，敏妃和十三皇女又素來親近，比她自己在外頭府裡強。
乞巧節前一日，皇帝給皇九女和皇十女指了婚。
皇九女封了和碩溫憲公主，指婚給鑲白旗漢軍副都統陳韶。陳家根底不深，原有個一等伯的爵位，被陳韶的長兄襲了。陳韶少年從軍，是西伯利亞戰爭中起來的新貴。多年征戰，是個有真本事的人，去年又在平叛之戰中立了大功，二十四歲便做了副都統，可算是前途無量。因爲長年在外打仗，婚事一直沒着落，沒想到一朝榮顯，尚了公主。
“爺見過陳副都統，說是一點兒看不出武將的樣子。白白淨淨的，說話還有點兒靦腆。又能寫得一手好字，作詩也來得。爺還奇怪呢，這麼個溫和的人，能打仗麼？後來讓人打聽了，說是在戰場上決斷得很，從沒打過敗仗，那些老將軍們都很賞識。額娘放心吧。陳家老輩人就剩下個寡嬸，這一輩只陳副都統兄弟倆，九妹妹又是住在京城，可算是難得了。”延禧宮裡，四福晉笑對德妃道。
德妃雖然對女婿出身不太滿意，但身爲人母，自己女兒能嫁個好對象，她還是喜歡的。前後掂量一番，笑着點了點頭。
溫憲公主事後得了消息，也覺着滿意。
她十妹妹嫁得沒啥懸念。被封了和碩純愨公主，指給蒙古博爾濟吉持氏喀爾喀臺吉策凌。策凌早年在內廷學習，行事果決，頗有智慧，與爽朗的十公主算得上良配。
兩位公主的婚事塵埃落定，北京城裡又議論了幾日。
陳韶本人雖是武將，但眼光開闊，更傾向於革新派，難免引起些注目。
便是他未來的親大舅哥，雍郡王胤禛，都動腦筋尋思了好幾天。
當然，他不是尋思他未來妹夫，他尋思的是老爹的一系列舉動。
天家無私事。
幾乎每件事都能體現出政治含義來。
胤禛把他爹這些年來的大動作的一一排列，又把兒子帶回來的情報組合一遍，再琢磨琢磨過年時看的那一堆番邦故事書和自己上交的讀書筆記，有些想法慢慢在頭腦中形成。
又反覆揣摩老爹在讀書筆記上的批覆：“君子之修，心、容之外，尚有眼界”，胤禛福至心靈了。
以前不太明白的事兒隱隱開始透亮兒。
他家隔壁，八貝勒胤禩也思考這個呢。
這些年皇帝的種種舉動，說實話，他們這些當兒子的，花心思想，每件事都能想明白。可把一堆事放一塊兒，沒哪個完全看清楚了。
你說好好的，難得的太平盛世，皇帝老爹折騰啥呢？到底要折騰出啥結果？
四、八忙於探索他們老爹的政治佈局，太子已更進了一步，正努力收集各國資料，分析世界風雲變幻。
這時候就看出高、下來了。諸皇子自幼的教育方向是賢王，而太子從小就是被當做儲君培養的。只要他保持心智正常，腦子不亂，對大局的掌握能力，便要比兄弟們高一籌。
皇帝冷眼瞧着兒子們忙活，心裡自有一番盤算。
七月十五鬼節這日，暗衛送來了一份報告。
皇帝看過之後，冷笑不已。
暗衛還等着他發話，要不要收拾範健那一夥兒人，見他如此，心下惴惴。
主子這是特別生氣了。
倆暗衛交換下眼色，努力保持安靜，減小存在感。
“先不要動他們，一切等朕南巡之後再說。朕猜測，這東西是從江南傳過來的吧？”
“回主子的話，奴才們沒有十分的證據，可種種跡象都指向江蘇海關。只不知是哪一處。”
“不忙。讓他們不要驚動對方，慢些不要緊，務必要隱秘。”
“是。”
待暗衛下去，偌大的宮室中只剩下皇帝一人。
“胤礽，希望你不要讓朕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