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馨瑤躺在牀上沉睡,額頭上密密生出一層薄汗。
房內人不少,每一個都圍在她身旁,爲她忙碌着。
鈕鈷祿瑾玉坐在牀頭,將帕子在冰水中浸了浸,擰乾,輕輕地將她額上的汗水擦去。牀尾處,曉月和瑾玉的丫頭紅菱並排站着,各自手持一把團扇,不斷地扇風,希望能降低屋內燥熱的溫度。
牀腳處擺着一個大盆,裡面是一整塊冰,冒着白氣。
胤禛送走胡太醫和林太醫,匆匆趕回清漣閣。
年馨瑤已經昏睡了三天,請了幾個大夫來看,都查不出病因。
胤禛有些急了,剛一下朝就去太醫院請了太醫院使胡時傑胡太醫趕回家中,給年馨瑤診治。
胡太醫得知前些天年馨瑤在太子宮中暈倒,是林太醫診治的,正巧今日林太醫不當值,便派人去請了過來。
兩位太醫都是太醫院的翹楚,一同爲個皇子側福晉診治,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不過這事兒擱在這位年側福晉身上那也不算什麼。兩年前,還在閨閣中的年二小姐隨行塞外,卻在木蘭圍場傷了頭,當時,那可是三四個太醫圍着她轉呢。
林太醫當年並未跟隨御駕一同前往,而是留在京城值守,但也從同僚口中聽說了此事。前些日子在太子宮中,他算是頭次見到這位四貝勒的側福晉。
當日年馨瑤昏倒,他對四貝勒說是受了驚嚇,那不過是當時的反應,現在細細號脈,不難斷出,側福晉心思憂慮,情緒緊張,再加上婚禮所受的勞累,原本就有些弱的身子再也支持不住,這才病倒。
胡太醫與林太醫的意見相同,也與之前來的幾位大夫的看法一致,可是誰也無法解釋年馨瑤突然昏睡不醒的原因。
也許與兩年前的頭傷有關。
兩位太醫琢磨了半天,合計着開了方子,囑咐屋內要透風散熱,便離開了四貝勒府。
胤禛走到年馨瑤牀前,從瑾玉手中接過帕子,親自爲馨瑤擦拭。
退到一邊的鈕鈷祿瑾玉滿臉憂慮道:“也不知側福晉何時能醒,貝勒爺您去歇會,這裡有妾照看。”
胤禛沒有看她,只是淡淡回道:“這幾日你也辛苦了,回去歇着吧。還有兩個丫頭,都下去,人太多,屋裡只會越來越悶熱。”
“爺,從側福晉昏睡開始,您除了上朝辦差,就是守在這裡,再好的身子骨也受不了啊,您就聽妾一回勸吧,若是側福晉知曉,也會心不安的。”
胤禛的確有些疲憊,但若不在她身邊,他根本就休息不好。至少他陪着她,他的心是安寧的。“下去吧。”依舊是那般淡然的口吻,卻帶着濃濃的憂慮。
鈕鈷祿瑾玉見無法說服胤禛,只好帶着兩個丫頭出了屋子。
屋內,胤禛擡手摸了摸年馨瑤的臉,一時百感交集。
年馨瑤昏睡不醒的原因,他多少有些明白。自兩年前從塞外回來,她的身子就一直不好,頭上的傷養了許久,又得知了姐姐的死訊,悲痛的心情令她纏綿於病榻,久久未愈。這段時間,婚禮的事又讓她勞累,再加上對他的牴觸,內心難免緊張鬱結。
入宮後第二日,她被丫頭髮現昏迷不醒時,他慌忙趕來看她,見她一雙美目腫得像核桃一般,想必是哭了一整夜的結果。
他有些後悔,後悔沒陪着她,後悔沒更強硬一些將她納入懷抱,什麼除非她願意否則就不會碰她的承諾,他根本不想遵守。
她是否又想到了她早逝的姐姐,是否在怨恨自己佔據了本該屬於姐姐的位置。她一個人,在陌生的地方,胡思亂想,而他,卻離她很遠很遠。
胤禛的手有些顫抖,緊緊貼在年馨瑤的臉頰上,感受她的體溫。
他突然有些害怕,怕她就這樣一直睡下去,永遠都不會再醒來。
糾纏在夢境中無法醒轉的年馨瑤突然被一股力量簇擁着,走出那片混沌的空間。
她覺得通體舒暢,方纔燥熱的情緒得到了平復。
漸漸的,她感覺到有隻冰涼的手,在她的臉上摩挲,非常舒服,她忍不住主動向涼爽的源頭靠近了些。
“瑤兒,瑤兒,快醒醒。”
好像有人在喚她,聲音似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忽有忽無,她聽不清楚。
是誰?是誰在喊她?是娘嗎?她又來叫她起牀,然後跟着教養嬤嬤學習身爲皇家媳婦必須要有的禮儀?
她不想學。
或者是二哥?他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心意,不想要納蘭家的小姐,而是娶她爲妻?
這已絕無可能。
是姐姐嗎?人生多苦,若是離去又何嘗不是一件幸事,姐姐是來帶她走的嗎?
她有些猶豫。
還有一人,他已是她的夫君,是她的未來,是她頭頂上的一片天。
會是他在喚自己嗎?
像是迴應她的思索,那個聲音又大了許多,穿透了茫茫白霧,直達她的心間。
“瑤兒,你快些醒來。”
那聲音有些滄桑,又壓抑着痛苦,像是孤獸的悲鳴,令她的心也有些不好受。
她掙扎,順着聲音的方向,撥開白霧,一瞬奔向光明。
她醒了。
胤禛沒有看到年馨瑤睜開了雙眼,他正背對着她,將手放在冰塊上,忍耐着刺骨的寒意。
方纔,他一直這樣爲年馨瑤散熱,已然不顧自己的雙手已經凍得有些哆嗦。
年馨瑤看見了,她馬上明白了胤禛這個動作的含義。她有些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還帶着涼意的臉頰,淚水突然就涌了上來。
他是高高在上,冷麪冷情的四貝勒,竟然會爲了自己做着這樣的事。
胤禛轉身,凍得赤紅的手停頓在半空,雙目與年馨瑤的淚眼相視,過了好一會才突然反應過來。
他面帶喜色,忙問道:“可還有哪裡不舒服?”
年馨瑤沒有說話,擡手捉住他那隻貼過冰塊的手,放在自己的臉頰上,淚珠子順着他的手,成串的滑落下去。“對不起,爺,妾讓您擔心了。”
年馨瑤一連睡了三日,氣色反倒好了起來。胤禛不放心,又叫了大夫來看,得到的答覆自然是沒有任何問題了。
她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卻不敢多吃,只是捧着半碗粥,小口小口地抿着,還不時偷看一眼坐在她對面的胤禛。
“三日未食,脾胃虛弱得很,不宜多食。”胤禛面對她那可憐的模樣有些無奈,卻十分堅定,沒給她任何放鬆的機會,午膳與晚膳都在她屋裡用,盯着她喝下那少得可憐的白粥。
年馨瑤嘆了口氣,將碗放下,有些幽怨地對胤禛說道:“貝勒爺,您還是去別處用膳吧。您瞧您吃的,再瞧瞧妾的,這是在懲罰妾嗎?”
餐桌上涇渭分明,一邊是魚肉葷素搭配得當的美味佳餚,一邊是一碗白粥,幾小碟下粥小菜,都以清淡爲主。
胤禛心裡暗笑,面上卻依舊平靜。
“對,正是在懲罰你,明兒也要這樣。”
他伸手夾了一筷子八寶鵝掌送入口中,閉着眼細嚼慢嚥,一副享受的模樣。不用看,對面一定是張更加哀怨的面容。
的確是該罰,讓他如此擔驚受怕,怎能就此放過?
用過膳,上了茶,天色也暗了下來。
年馨瑤莫名地又緊張起來。
雖說自己從昏睡中醒來發現胤禛對她的好,心裡充滿了感動,但是這並不代表她已經可以敞開心房接納他。她知道不可能躲一輩子,胤禛的等候也不會是一輩子,她遲早要成爲他的人。可是現在,她還是希望胤禛能夠遵守他的諾言,給她點時間,慢慢來。
正想着,自己的手被人牽起。她一擡頭,對上那雙墨如點漆的黑眸。
“太醫說你思慮過度,你小小年紀,有何事要放在心裡?”
年馨瑤不答,想必胤禛也不會想要聽到她的答案。
她聽見胤禛嘆了口氣,握住她的手有些用力,卻捏得不疼。
“你放心,我說過的話,一定算數,你大可不必如此擔憂。”
“貝勒爺,妾……”面對這樣的胤禛,年馨瑤到了嘴邊的解釋又吞了下去。
“陪我出去走走可好?”
“好。”屋內氣氛曖昧,還是出去的好。年馨瑤答得很快,像是生怕胤禛會收回一樣。她察覺到自己有些急切,臉色泛紅,補充道:“嫁進來,還未好好看過府內景緻,貝勒爺可願爲妾介紹一番?”
胤禛瞧了眼此時的天色,雖有明月當空,但四周已是漆黑一片,已經看不出什麼景緻。但他這個千辛萬苦娶回來的側福晉開口了,怎會不滿足,於是喚了高無庸和曉月一前一後提着燈籠,他牽着她的手,夜遊起來。
這處是誰誰誰的院子,院名取了何意;這處白日是怎樣的景緻,春來冬去會有怎樣的變化;這處的花開得有多豔麗,水有多清澈,從胤禛口中娓娓道來,竟然生動有趣。
年馨瑤不可思議地望着他,再次覺得他冷峻的面容只不過是僞裝而已。
就連高無庸也有些詫異,自家主子怕也就在年側福晉身邊纔會有如此豐富多彩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