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簾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痛哭流涕的兒媳婦,便柔聲道:“弘昉已經開始斷奶了,原也不用不上四個乳母,你調幾個去,倒也無妨。那個許嬤嬤,便是你給弘昉補上的伺候人吧?”
西林覺羅氏忙點頭,嘴裡忙道:“兒媳原本想着許嬤嬤老成持重,卻沒想到——”
蘇簾長長嘆了一口氣,擡手道:“你起來吧……這事兒——不怨你。”——弘昉之死,的確有她照顧不周之處,可更多的……時也,命也,非人力可扭轉。
西林覺羅氏擦着淚水站起身子來,哽咽道:“多謝額娘體恤——您和爺都不在,京中又出了那麼多事兒,兒媳一時間便手忙腳亂的,着實辜負了額娘您的信任。”
蘇簾面含柔柔的微笑,輕聲道:“你到底年輕些,以後多歷練就是了。弘昉……”蘇簾眼底微微一黯,這裡頭的內情,又豈是兩張嘴皮能說清楚的,左右事兒是發生了暢春園的,她再叫人詳查就是了,便道:“那孩子福薄。”
嘆息過後,蘇簾又問道:“秋佳氏如何了?”
西林覺羅氏面含同情地道:“秋妹妹精神恍惚,日日抱着三阿哥的一雙虎頭鞋,躲在屋子裡,怎麼也不肯出來。”
蘇簾忽的發現,在西林覺羅氏說到“虎頭鞋”三字時候,瞳仁微微縮了一下,便暗暗記下這點。如今她只盼着,弘昉的死只是個意外,而不是有誰動了不該動的手腳。
蘇簾略一沉思,便吩咐自己兒子道:“先帶着你福晉回府吧,阿克佔氏月份大了,不便走動,便先留在暢春園中。等生產了再說吧。”
西林覺羅氏微微一喜,她最怕的便是阿克佔氏回府只好會趁機吹枕邊風,如今額娘將她留在園子裡。她帶着弘晟跟爺回去,便有足夠的時間挽回爺的心。
阿克佔氏神色微微一凝。隨即腰一弓,“哎呦”就痛叫了一聲。
胤祚看着嫡福晉落淚的樣子,心頭纔剛剛軟和下來,聽見心愛的側室痛叫,他立時便慌張了:“富蘇里,你怎麼了?”
心頭暗歎一口氣,看樣子還是改日再私底下教訓這個兔崽子吧,便道:“肯定是胎動了!還不快扶她去偏殿躺會兒!”
胤祚懵懂地點頭。嘴裡滿是焦急:“是,那兒子先帶富蘇里去粹雪堂歇歇!”
看着自己的丈夫小心而關切地攙扶着別的女人,西林覺羅氏心中又是憤怒又是酸澀,不由眼睛再度溼潤了。
蘇簾眼睛微微眯着,便吩咐西林覺羅氏先回西園歇着,順便收拾一下東西,明日再啓程回六貝勒府。
打發走了兒媳婦,蘇簾便喚了螺玳過來。此次南巡,螺玳是留守在澹寧殿的頭號姑姑。蘇簾便詳細地問了她弘昉夭折的前前後後,螺玳的敘述和方纔西林覺羅氏說得差不離。先是摔倒。然後是螺玳在澹寧殿藥箱中的止血散送過去……只可惜折騰了那麼多日子弘昉還是夭了。
小凌子則已經從西園清溪書屋把秋佳氏日日抱在懷中的虎頭靴尋了來。
那一雙小鞋子,不過巴掌大,赤紅的軟緞料子。綴着白絨絨的狐毛,十分好看。蘇簾微微擰着眉頭:“瞧着也沒什麼特殊……”
小凌子道:“就是那做老虎眼睛的黑珍珠價值不菲些!統共四顆,不知爲何掉了一顆呢。”
蘇簾仔細一端量,可不是正是麼!左腳的老虎的右眼沒了,明晃晃缺了一顆黑珍珠。
小凌子又道:“娘娘,這可是上好的南海黑珍珠,乃是福建進獻的貢品,皇上賞賜了六爺一斛,通過只有十二顆。六爺當初把四顆賞賜給了嫡福晉,嫡福晉又賞賜給了剛生育了三阿哥的秋格格。剩餘的八顆。六爺則都孝敬給了娘娘您。”
蘇簾點點頭,那八顆至今還放在她的庫房裡。不曾動過呢,只是一顆黑珍珠也說明不了什麼,便道:“興許是弘昉玩鬧的時候給蹭掉了。”
小凌子嘿嘿笑了,“只是不知被那個奴才撿了去。”
螺玳微微沉思,道:“娘娘,奴才突然想起一件事來——伺候秋格格的丫鬟碾玉,原本家中十分困窘,可月前她老孃卻在柳子衚衕買了一棟九成新的二進四合院。”
蘇簾神情微微一凝。
螺玳繼續道:“那柳子衚衕雖是有些偏遠的地兒,可是一棟二進四合院的價值大約也要三四百兩銀子!而上等一顆南海黑珍珠,價值約是五百兩。”
蘇簾眼底滑過一絲厲色,沉聲吩咐道:“外頭的事兒,叫張潛鱗去查!小凌子,你去把這個叫碾玉的丫頭悄悄拿下了,先關押起來!”
“嗻!”小凌子應聲退下。
四禧卻生疑,踟躕着開口:“怎麼偏生是秋格格的丫鬟……?據奴才所指,這個碾玉,還是伺候了秋格格多年的人,十分忠心。”
螺玳也緊着蛾眉:“娘娘,碾玉的確是個老實又安靜的,若說是她偷了三阿哥虎頭鞋上的黑珍珠,着實有些叫人不敢置信。”
“忠心?老實?”蘇簾重複着這兩個詞彙,“知人知面不知心!”
四禧和螺玳都齊齊沉默了下去。
蘇簾揉了揉生疼的太陽穴,便沉沉道:“且先查查再說吧!”順手便把那小巧玲瓏的虎頭鞋遞給四禧暫且保管着。
四禧接過絨絨可愛的虎頭鞋,手觸及小鞋子的鞋底,不由一愣,急忙便翻轉了過來,目含驚色:“娘娘,這是滑底的鞋子!!”
蘇簾急忙卻瞧,那鞋底的的確確是一點花紋也無!!她急忙伸手上去摸,果然不止是沒有花紋,而且還是十分滑溜的地兒!
螺玳也驚訝了,“怎麼會這樣?做鞋底的料子,尤其那鞋底都是鏤刻了雲紋或者水紋的,不可能有滑底的鞋底啊!”
蘇簾眯着眼睛。眼底露出幾縷寒色,素手不禁握緊了太師椅的雲紋扶手,凝聲道:“瞧這樣子。應該是刻意將紋路給磨掉了的!”
螺玳好看的蛾眉緊緊皺着:“可是這虎頭鞋,是秋格格親手縫製的啊!!”
蘇簾心中一震:“秋佳氏親手做的?!”
螺玳點頭。徐徐陳述道:“那一日奴才去給幾位小阿哥送針線房做好的新衣裳,便看到住在偏房的秋格格正在長窗下做虎頭鞋,還特意拿出去了嫡福晉賞賜的四顆黑珍珠做老虎的眼睛呢!”
蘇簾微微沉吟,事實的真相,或許比她原本的料想得更殘酷些……
翌日一大早,張潛鱗便過來回了消息,說是碾玉的兄弟月前曾經偷偷拿過一顆上好的黑珍珠去西城的章記當鋪典當了五百八十兩銀子,隔了三天。便買下了柳子衚衕的那個宅子。因爲碾玉的兄弟到了該說親的年紀了,可是上無寸瓦,說不到什麼好媳婦,可如今有了宅子,如今已經定了胭脂鋪老闆的小女兒,年底便要完婚了。
蘇簾沉思間,小凌子已經帶了餓了一日的碾玉上前來。
那碾玉不過十五六歲的樣子,長得瘦瘦弱弱,走路都腿腳發軟了,也不知是餓得還是嚇得。一身淺碧色二等宮裝,頗有衣不勝體之態。只不過這丫頭長得面色暗黃,小鼻子小眼睛。姿色只算中下。
碾玉見到蘇簾,當即便噗通跪下來,痛哭流涕,碰碰便磕着頭,蘇簾一句話還沒問,這丫頭卻竹筒倒豆子地把前前後後都給吐露了出來。
“夜深人靜的時候,秋格格叫奴才把三阿哥虎頭鞋鞋底的雲紋打磨掉……”
“奴才不敢從命,格格就拽下三阿哥鞋子上的一顆黑珍珠賞賜給奴才……”
“奴才的哥哥快三十了,還娶不到媳婦……”
“可奴才沒想到三阿哥竟然真的摔倒。腦袋磕在了假山石上……”
蘇簾沉聲問:“那秋佳氏爲什麼要這麼做?”
碾玉淚眼滾滾,顫顫抖抖道:“秋格格說。嫡福晉把三阿哥照顧得無微不至,沒有半點錯漏。那樣三阿哥就永遠不會回到她身邊!早晚嫡福晉把三阿哥養得,只知生恩,不知養恩!可格格,絕不是要害三阿哥性命啊!格格只是想着,三阿哥摔倒,摔破點皮,便能說是福晉照顧不周,那樣側福晉也會幫她向爺進言,特許她親自撫養三阿哥!”
側福晉……進言……
這裡頭果然有阿克佔氏的份兒……
這時候,槿蘭那丫頭慌慌張張闖進來,“娘娘不好了,西園那邊出事兒了!秋格格懸樑自盡了!”
蘇簾深深皺着眉頭,問小凌子:“你鎖拿碾玉的時候,可曾避着秋佳氏的目光?”
小凌子尷尬地道:“碾玉是秋格格貼身伺候的人,想避開也避不得啊!何況那虎頭鞋,奴才雖是趁着秋格格睡着的時候拿走的,可她醒來必然就……”
而跪在地上的碾玉,身子已經抖若篩糠。
蘇簾嘆着氣搖了搖頭,便道:“逐出宮去吧。”——碾玉只是膽小,又貪財些,算不得大奸大惡之輩,罪不至死。何況爲弘昉,死的人已經不少了。蘇簾不想再有人死,就算死再多的人,弘昉也活不過來了。
此事的內情,蘇簾不曾告訴胤祚。碾玉被逐,胤祚也只當是額孃的遷怒,沒有多想,便只帶着嫡福晉和兒子們回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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