鹹暢閣中,燃燒着盡心凝神的安息香,一束粉白色含露舒展的木芙蓉被清水養在粉彩花斛中,徐徐散發着沁人芳香。
四阿哥醒來,見到守候在牀頭的是德妃,眼中不禁流露出三分失望之色,但是她鼻子一動,聞到了濃濃的酒味,還有縷縷淡淡的桃花沁香,幽不可聞,那是蘇母妃身上的氣味,她果然來過!四阿哥眼中滿是驚喜之色。
德妃見到兒子醒來,自然是喜極而泣,“我的兒,你可算醒了,可當真是嚇壞額娘了!”
四阿哥忙垂首道:“讓額娘受驚了,是兒子的不是。”
德妃抱着四阿哥又哭了一通,若是四阿哥真有了什麼意外,她後半生可就沒有了倚仗了!這個孩子,是她的一切,她如何能不大驚失色?!
“竈上煨着燕窩呢!額娘這就給你去端來,你好好躺着,別亂動!”德妃一邊叮囑這,這才走出了寢室。
蔣嬤嬤端了梳洗之物進來,浸溼了軟帕,仔仔細細擦着四阿哥惺忪的臉蛋。
四阿哥小聲問道:“嬤嬤,蘇母妃是不是來過?”
蔣嬤嬤一愣,急忙看了看四周,見蘭佩菊簪俱不在,她才忙點頭:“真是嚇壞奴才了!阿哥昨夜燒燙成那樣,什麼藥都不頂用!幸好蘇娘娘來得及時,一遍遍用白酒擦遍阿哥全身,直到後半夜的時候,燒熱才總算一點點降了下來。”
四阿哥嘴角洋溢着笑容,只聽蔣嬤嬤道:“只可惜後半夜的時候,六阿哥也半夜突發高燒,蘇娘娘就急急忙忙去了浮華堂。”
四阿哥頓時臉上笑容收斂下來,他急忙抓着蔣嬤嬤的袖子,驚慌失措地問:“六弟、六弟怎麼樣了?!”
蔣嬤嬤急忙微笑着安慰道:“天亮的時候好像已經退燒了,想必是沒有大礙了。”
四阿哥這才鬆了口氣,連忙喚道:“小盛子!”
小盛子守在門外,急忙應聲進來打千兒行禮。小盛子。本姓蘇,原本叫小蘇子,可是四阿哥覺得這和蘇母妃名諱衝撞,便改口叫他小盛子了。小盛子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太監。既忠心,又麻利,又是御前賞賜過來的人,故而很得四阿哥信任重用。
“去浮華堂,替我看看六弟如何了。”四阿哥吩咐道。
“嗻!”小盛子應聲正要退下,四阿哥忙叫了聲“等等”,道:“蘇母妃若是問起,我是如何落水的,你知道該怎麼回答吧?”
小盛子臉色發白,急忙磕頭道:“奴才明白!”
接近晌午的時候。小猴子才甦醒過來,蘇簾喂他吃了點好消化的東西,又灌了苦藥汁,才叫他繼續睡下去。
四阿哥身邊的太監小盛子過來請了安,問了小猴子的狀況。又回蘇簾話說:“四阿哥說,傍晚天暗,又是被從背後突然推了一下,四阿哥也不知道是誰。”
這落水之事,終究成了一團迷霧。公然謀害皇子阿哥,還設計得如此滴水不漏,蘇簾肯定做這種事兒的人必然不簡單!此時玄燁又不再行宮裡。蘇簾不敢貿然出查什麼,只能憋下這團火氣,等玄燁回來再說。
如今在熱河行宮,太皇太后孱弱老邁,四妃各有謀算,都叫蘇簾忍不住去懷疑。太皇太后。若說她不喜歡小猴子,蘇簾信,但是這事兒分明是衝着四阿哥去的!蘇簾不信,太皇太后會害死四阿哥!且看昨夜,叫所有太醫都留守鹹暢閣的舉動看。太皇太后還是很喜歡四阿哥這個曾孫兒的!
而四妃……榮妃極少出門,日日吃齋唸佛;惠妃有大阿哥,四阿哥完全對他們母子造不成絲毫威脅,四阿哥如今又不是太子黨,和大阿哥的關係也還過得去;宜妃……說實在的,蘇簾很懷疑宜妃,她很看不上德妃,甚至有些鄙夷德妃,可偏偏玄燁寵愛四阿哥更勝於宜妃的五阿哥!保不齊宜妃便有謀害的心思呢!最後是德妃……現在德妃就這麼一個兒子,若是讓她知道是誰害四阿哥,她殺人都有了!
想得頭疼欲裂,蘇簾只得暫且將此擱置開,還是先把兒子給養好了再說吧!
病人是既要清淡,又要滋補,這菜譜,的確就蘇簾廢了些許腦筋,好在澹泊敬誠殿御膳房庫房的存儲豐富,有很大的發揮餘地,叫了院判劉昕來一一問過什麼適合病者的孩子吃,蘇簾便心中有了數。
蘑菇燉遼參、砂鍋煨鹿筋,溫補滋潤;清蒸哈什螞、三鮮龍鳳球,鮮美營養。再配上些清淡的素菜,並粥、點、餑餑、奶茶即可。
這一日剛剛在浮華堂晝榻上擺了飯,江通便垂首侍立在屏風外頭稟報說,四阿哥來了。
蘇簾忙放下筷子,道:“快請進來!”自從那晚退了燒,蘇簾便沒涉足鹹暢閣,一則蘇簾不想明面違拗太皇太后的吩咐,二則更不想叫德妃認爲她要去搶四阿哥,三則是聽說四阿哥沒什麼大礙,反而是小猴子養了數日還是那副病懨懨的模樣。
四阿哥穿着一套寶藍色福字紋的秋裝,瞧着針線並不是德妃的手藝,他進來打千兒行了禮:“蘇母妃萬福,六弟可好些了嗎?”
看着四阿哥已經紅潤的小臉,蘇簾也放下心了。而四阿哥看到坐在晝牀上,蒼白着臉蛋,完全一副沒精神樣子的六弟,頓時愧疚橫生。
蘇簾忙招呼四阿哥上榻用膳,一邊道:“你六弟年紀小,自然好得慢些。”說着,蘇簾忙把那道梨片伴蒸果子狸挪到四阿哥跟前。
小猴子坐在裡頭,沒精打采地扒着碧粳米飯吃,人懨懨的,連嘴巴都懶得張。
四阿哥似乎很喜歡蘇簾挪到他跟前的菜,不論是果子狸肉還是雪梨片,連帶着湯汁都吃得乾乾淨淨。
蘇簾笑眯眯着道:“你不是不愛吃肉,只是不愛吃油膩肉對嗎?”
四阿哥放下碗筷,點了點頭。
把小猴子的口味都反過來,也就是四阿哥的口味了。他吃肉,只不過只吃瘦肉,只要有點點肥肉是決計不吃的。果子狸的肉,本就鮮美,少油膩,再用梨片伴蒸,就更加清淡爽口了。
還有那道雞絲銀耳,四阿哥也吃了大半,裡頭的雞絲也是被撕地細細的,和白淨的銀耳涼拌,加上蔥白絲、香菜等物,便成了一道清淡的涼菜。
蘇簾低頭抿一口茶:“你汗阿瑪已經在回程的路上了,最多三日也就要回到承德了。”蘇簾又看了看四阿哥那張稚嫩的臉蛋,“你當真一點都不記得,是誰推你下水了嗎?”
四阿哥搖頭,又忙垂下頭,一臉愧疚之色。
蘇簾忙安撫地摸了摸他的額頭:“小猴子是你的親弟弟,他救你是應該的。”
四阿哥又小心翼翼地擡起腦袋,雙目黑白分明地望着蘇簾,又看看小猴子,然後低頭攪着自己的衣襟,眼中帶淚:“真的對不起……蘇母妃……”咬着嘴脣道,“我不是故意的……”
叫底下人收拾了碗筷,蘇簾又打發小猴子去睡覺了。其實小猴子救四阿哥這件事,蘇簾並不覺得兒子有什麼錯了,畢竟這種事情耽誤不得,故而也不會因此遷怒於四阿哥。
“好了好了,你最近不是在溫書嗎?”蘇簾笑着,輕輕將話題轉移開,“病了這麼些日子,怕是要落下不少功課了呢。我這兒有兩方‘紫玉光’貢墨來,原打算叫人送回去的,你既然來了,正好瞧瞧喜歡不喜歡。”
四禧一聽,忙捧了四四方方的錦盒上來,頓時蘭麝幽香撲鼻,很是清雅。
四阿哥看着那墨錠,頓時眼中含淚:“蘇母妃是如何知道我喜歡‘紫玉光墨’?”
蘇簾微笑着道:“上回皇上考校你們功課,太子得了這樣兩方稀罕的墨,我記得你直勾勾看了半晌,便覺得你肯定是極喜歡這東西呢。”
四阿哥小手撫摸着那墨錠上黑中泛紫的色澤,縝密光華,溫潤如墨玉,不禁感動地有些掉淚。不只是這墨珍有,更是因爲這“紫玉光”,汗阿瑪每次只賞賜給回答功課最好的兒子,素來都是太子,六弟也只得了一次罷了,而他……無論怎樣苦讀,卻從未得過。
這紫玉光墨,是浙江巡撫進獻之物,內加了諸多名貴香料,方纔有如此異香,蘇簾因曉得裡頭有一味麝香,雖然分量不重,只是少不得擱置不用了。又想着閒置着可惜了,便翻了出來,帶了過來。
四阿哥恢復了日日去書房讀書的日子,小猴子卻還得繼續在浮華堂養病,蘇簾燉了他極愛吃的白玉蹄花,小猴子胃口卻並不是十分好的樣子,碧粳米飯也只吃了小小一碗。
看着小猴子瘦削蒼白的面龐,前所未有的恐懼在蘇簾心底蔓延,歷史上的六阿哥便是死在這一年……小猴子明明很健康,卻一病了,就好像養不好了似的!
今年春天,他還是白白胖胖的樣子,到了秋天,卻已經瘦得跟四阿哥差不多了!!蘇簾把兒子抱在懷裡,鼻子一酸,便忍不住一滴滴掉淚。
“額娘……”小猴子依偎在蘇簾懷中,“兒子沒事,只是覺得有點乏累,只想睡覺……”
“睡吧……”蘇簾深吸一口氣道。命數,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命數嗎?就如佟皇貴妃一日日病體孱弱,就如鈕貴妃註定會香消玉殞,就如太皇太后也一日日老邁!這都是改變不了的命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