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鄭應桐走進側院時,驚了一瞬——裡面空空如也,竟沒有人影。
這——
倒也簡單,想那兩位的身手都異常非凡,哪裡是尋常人等能“看”得住的?
桌上留下八個字:天道昭昭,好自爲知。
天道昭昭,好自爲知。
一條筆直的道路,直通向遠方。
兩匹馬兒,得得地往前走着,並沒有確定的目的地。
“璃歌。”傅滄泓擡頭看了一眼空中的日頭,“我們且找個地方,歇歇腳吧。”
“也好。”夜璃歌點點頭,兩人便跳下馬背,走到一棵樹下,坐了下來。
傅滄泓拿出水囊和乾糧,兩個人對坐吃了。
“這太陽挺毒的,要不,咱們到樹上躲一陣兒再走?”
“也好。”夜璃歌點頭,兩人便一齊躍上樹,剛過了一會兒,忽然聽得樹下索索地響,傅滄泓低頭,從樹葉的間隙間看去,卻見一個身形瘦小的男子,正踏過草叢,向傅滄泓的白馬靠近。
就在那偷馬賊將手伸向繮繩時,白馬忽然咴咴地叫起來,一撅躥子,將那男子踢翻在地,男子立即倒地不起,夜璃歌這才從樹上跳下來,湊到男子眼前,但見他臉色灰白,怕他死過去,故此捏開他的下巴,將一顆藥丸塞進他脣中。
過了好一會兒,那男子醒過來,奇怪的是,看見夜璃歌,也不如何驚慌,只嘿嘿笑了兩聲,搔搔後腦勺,說聲“告罪”,起身便離開了草叢,朝着黃土路一陣飛奔,轉瞬便沒了影兒。
“這人還真有意思。”夜璃歌摸着下巴道。
“走吧。”傅滄泓神清氣爽地走到馬匹邊,一手攬過繮繩。
兩人躍上馬背,再次朝前方飛馳而去。
“荒唐鎮”?
看着草叢裡那半截石碑,傅滄泓不由擡手摸摸下頷:“這倒挺有意思的。”
兩人進了鎮子,卻見街道兩旁店鋪林立,人來人往,便隨意挑了家清靜的茶樓坐下。
很快,夥計便送上了水牌,不外乎是些點心、茶水之類,夜璃歌點了兩壺茶,因道:“小二哥,卻不知這個地方,爲何叫作‘荒唐鎮’?”
“客官。”夥計一邊收拾着桌面一邊道,“這個您就不明白了吧?所謂荒唐鎮啊,其實是一個個故事構成的。”
“哦?”
“這個鎮子裡的人,都扮着不同的角色,這不,您瞧,”夥計朝對面一指,“那一位啊,扮的是顏將軍,另一位,扮的是何丞相,那邊那位,您可瞧清楚了,扮的是前朝璃國的帝君……”
夜璃歌和傅滄泓心下微驚——要知道,這事若放在其他地方,那可都是明令禁止的,在這裡,居然有人公開地扮角色,難道他們——
“您一定很奇怪。”夥計的笑容忽然變得詭魅,“其實這兒的每個人,都有好幾個身份,有些人甚至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是誰,在‘荒唐鎮’外,他們都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人生,但是在這兒,他們是一張白紙,想怎麼樣,就能怎麼樣。”
“看來,這確實是個‘荒唐’的世界。”
夥計又是一笑:“其實,這個世界本來就很荒誕,誰又能完全分得清,夢境和現實的距離?”
“是啊。”夜璃歌點頭,“誰又能完全分得清,夢境和現實的距離。”
是夜,夜璃歌站在樓上,耳聽得四面八方各色聲音傳進耳裡,果然是才子佳人,燈紅酒綠,許許多多的故事都在上演。
“璃歌,你在想什麼?”
“沒有。”夜璃歌搖搖頭,轉回身來,“滄泓,咱們進房歇息去吧。”
“好。”
兩人退進臥房內,洗漱睡下,耳聽得傅滄泓鼻息漸濃,夜璃歌方纔起身,換上一身夜行衣,躍出窗外,恍若魅影般,急速掠過重重屋脊。
白日裡那種喧譁的聲音已經消失了,呈現在她面前的,是另一個世界,一個,靜謐的世界。
在空中選了個極佳的位置,將一切覽盡,夜璃歌方朝某個地方躍去。
那是一座極小的院子,建在孤島之上,如果不是深諳卦算之法,根本瞧不出那四周布有相當嚴密的陣法。
夜璃歌很快發現陣眼,穿過重重設置,落在房頂之上。
“南宮篁,是你嗎?”
許久,房內方傳出一個幽澀的聲音:“夜璃歌,你果然足夠聰慧。”
“你費心勞神佈下這個局,不就是爲引我們前來嗎?”
“正是如此,夜璃歌,你想不想看一出好戲?”
“好戲?”
“對。”
夜璃歌默然。
對於南宮篁此人,她向來就沒有完全猜透過。
“如果你有十分膽量,那就跳下來。”
“行。”
輕輕躍過窗戶,夜璃歌穩穩落地,但見南宮篁正坐在一顆水晶球前,兩手環着球體,掌心處發散出微微的紅光,而水晶球中的情形則清晰可見。
“你要我……”
“噓——”南宮篁豎起右手食指放在脣邊,“你仔細看。”
夜璃歌定睛細看,卻見那水晶球裡浮出幅圖景,正是她先前和傅滄泓呆的那家客棧,不過,半開的牀帳裡,似多了個人影。
“南宮篁,你什麼意思?”
“沒什麼意思。”南宮篁攤攤手,“這荒唐鎮上發生的一切,反正只是一齣戲,夜璃歌,如果你耐性夠好,就可以繼續看下去。”
夜璃歌便在他對面坐下來,和他一起盯着水晶球。
球裡的影像慢慢變得明亮起來,似乎是太陽升起來了,錦帳撩開,先露出一張女子絕美的容顏——是自己?再是傅滄泓慵懶的面容,他伸手把她抱了回去,細細地吻她,動作是那樣地輕柔,眉宇裡洋溢着無盡的愛戀。
夜璃歌看着他們起牀、梳洗、一起用餐,到外面散步,就像是在看一個故事,心裡並不起什麼波瀾。
“如果,這個人能完全取代你在他心中的位置,你覺得怎樣?”
“很好啊。”
“真地很好?”
“是。”夜璃歌微微地笑了,“南宮篁,難不成你以爲我,會像世間普通女子那樣哭鬧?不會,慢說這水晶球裡只是一場戲,縱然是真的,那又如何?人生本來就只是一場戲,痛過恨過愛過,也就結束了,再則,你覺得這世間,還有什麼,是能迷惑我的嗎?”
南宮篁怔住,開始努力地思索——確實,這世間只怕已經沒有什麼,還能攪動她的心湖了。
“那麼,我就把你永遠留在此處,如何?”
“行啊。”夜璃歌笑得更歡,“其實,在外面的世界,我早已覺得非常疲倦,如果你想把我永遠留在這裡,我會如你所願。”
南宮篁怔怔地看着她,許久,方纔慢慢地道:“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做成的。”
“南宮篁,”夜璃歌悠悠一嘆,“說好說歹,你也是一個歷經滄桑的人,對於這世間的一切,還有什麼看不懂,看不明白嗎?所謂紅塵滾滾,無非名利財色,還有其他什麼嗎?”
“自然有。”
“什麼?”
“情。”
“情?”
“是,夜璃歌,你也不是因爲眷戀傅滄泓的那一縷柔情,方纔始終留在他身邊的嗎?如果那絲情盡了,只怕你早已遁入深山了吧?”
“遁不遁入深山,那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
“怎麼會與我無關?”南宮篁詭魅一笑,“當你真正死心之後,我會——”
看着他那雙黑沉的眼睛,夜璃歌心中忽然一寒。
《皇考秘錄》……
災星……
原來傅滄泓命中的那一劫,還是應在自己身上!
“你懂了?”南宮篁幽幽一笑。
夜璃歌忽然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原本以爲,只要自己割斷所有的一切,傅滄泓與自己之間那根息息相關的弦就會斷裂,哪知道命運竟然會如此強大,轉瞬之間,仍然會將他們多年苦心經營的一切摧毀。
天命。
往往是人力無法完全窺破的。
不過轉瞬間,她便有了主意。
“南宮篁,隨便你吧。”
“你說什麼?”南宮篁有些驚訝地瞪大雙眼。
“我累了。”夜璃歌站起身來,不假思索地道,“這些年來日夜懸心,我實在太累了,從今日起,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至於傅滄泓,至於外面那個世界,荒唐也好,真實也罷,都跟我再沒有任何關係。”
南宮篁愣住。
大約,這纔是最可怕的。
一個人一旦心死,無論外面的世界發生了什麼,都不會引起她(他)絲毫的反應,而他的計劃,也就完全崩潰。
以不變,應萬變。
這纔是最可怕的。
“你做不到的。”
“你可以試試看。”夜璃歌說完,當真向對面的石牀走去,平靜地側身躺下,閉住呼吸。
水晶球的影像熄滅了。
只有南宮篁自己才清楚——水晶球裡的影像,其實與夜璃歌的心理活動息息相關,若夜璃歌還牽掛着傅滄泓,自然能看到他,若她心中那一念已滅,那水晶球的功能就會完全消失。
……
傅滄泓站在欄杆邊,任由晚風,簌簌吹過自己的臉龐。
“滄泓。”一雙柔臂從後方伸來,環住他的腰。
“不許叫這個名字。”傅滄泓的嗓音像冰一樣冷。
“滄泓?”女子水靈靈的杏眼裡滿是驚詫——昨夜他們還肆意溫存,怎麼今天就——
“我再說一次,不許叫這個名字!”傅滄泓真地火了,猛地摔開她。
“好,不叫就不叫。”女子小心翼翼地抽回手。
“你走吧。”
“我……”
“沒有人可以取代她,即使是影子。”
“啊?”女子微愕——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傅滄泓再沒有說什麼,轉頭朝樓下而去。
大街上,來往的男男女女仍然很多,可他的心裡卻空落落地,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裡。
忽然間發現,沒有她的日子竟然如此難熬,彷彿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受罪。
更讓他痛苦的是,縱然用盡全力,也感覺不到她的所在。
從來不是這樣的。
以前,不管她離自己有多遠,始終能覺出她的所在,可是這一次——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呢?
她爲什麼會如此狠心,竟然不給自己絲毫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