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有一股充盈的力量,滲入體內,在四肢百骸間擴散開來。
“啊——”他不由向着深澗底,發出聲狂喊,體內濁氣全然泄盡。
頓時,日月天地的精華,悉數涌入他的肺腑之間。
傅延祈整個人神清氣爽,彷彿曾經所有的痛苦、傷悲,剎那間都消淡了。
他站起身來,望着下方的煙雲渺渺,只感覺自己是那樣地微小,心裡有個聲音在說:傅延祈,過去的一切,都已經過去,生命裡一定會有新的奇蹟發生!
對!新的奇蹟!
回到茅廬裡,卻見安陽青璃一臉淡然,坐在椅中,手裡慢慢轉動着兩個木球。
傅延祈一言不發,在他對面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盞喝了口。
“空。”安陽青璃忽然說。
“幻。”傅延祈只是怔了怔,便立即答道。
“起。”
“伏。”
“定。”
“亂。”
安陽青璃終於睜開眼來:“看來,你果然是悟到了,但願塵世間的一切,再不足以困擾你。”
“或許吧。”傅延祈脣角微勾,“其實,像你這樣,很好。”
“自然。”安陽青璃也笑,“在這世間,再沒有比順從本心地活着,更有意趣。”
“嗯,恭喜你。”
“也恭喜你。”
也許在俗人們看來,升官發財,金榜題名,洞房花燭,娶妻生子,纔是值得追求的,然而,也有另一類人,能夠窺破現實世界的一切,單單去追索靈魂的豐滿,他們隔這個世界很遠很遠,但大多數時候,他們卻是最接近於真實的人。
從俗之人,看着風光,其實很累,從心之人,看着簡單,其實豐滿。
“明日,我便啓程了。”
“好走。”安陽青璃還是那樣地坐着。
是夜,傅延祈睡得格外安枕,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擺脫了那種惱人的夢境,看到的盡是青山綠水。
天未明,傅延祈便打馬下了山,他雖然破了情關,然則,卻也另有一番天地男兒的豪情壯志欲酬……
……
鬧鬧嚷嚷的街市。
“豆腐腦哎,豆腐腦。”攤主一手拿銅勺,一手拿個瓷碗,正賣力地叫着。
“老闆,來兩碗。”
“是,客官。”攤主動作麻利地盛好兩碗豆腐腦,擱到小木桌上。
“璃歌,快吃吧。”傅滄泓拭淨筷子,放到碗上。
兩人埋頭慢慢地喝着。
鏜——鏜——
幾聲鑼響忽然從後方傳來。
兩人轉頭看去,卻見一隊官兵押着一輛囚車,正緩緩而來,而車中的囚犯居然面不改色,彷彿身邊正發生的一切,與自己毫無干系。
夜璃歌擱下手中的瓷碗。
傅滄泓瞟了眼攤主:“這,怎麼回事?”
“昨兒官府便貼出了告示,說這人犯了殺人重罪,要砍頭呢。”
“殺人重罪?他殺什麼人了?”
“這——”攤主搖搖頭,“好像是……殺了他媳婦兒。”
“做什麼殺他媳婦?”
“這個便不清楚了。”攤主搖頭,又開始忙活去了。
夜璃歌和傅滄泓對視一眼——那個人,瞧上去怎麼也不像,會犯此惡刑的啊。
“不如,咱們去看看,要是弄成什麼冤案,那就不好了。”
“老闆,結帳。”擱下幾枚銅子,夫妻倆站起身來,卻往菜市口的方向而去。
到得菜市口一看,那囚犯已然被押上刑臺,旁邊圍了一圈瞧熱鬧的百姓。
“這李屠夫平時看着挺老實的,怎麼會……”
“按說,他那個媳婦也太刁鑽了些,明知道家裡沒錢,還天天上胭脂水粉鋪去買東買西,如果李屠夫不給她錢,就吵就鬧,還帶着孩子回孃家。”
“就算如此,也用不着殺妻啊。”
“那誰知道?”
夜璃歌把這些閒議論盡收耳中,再看那李屠夫的表情,仍舊一臉淡定,彷彿馬上要砍的,不是自己的腦袋,更奇怪的是他那雙眼睛——
“午時三刻到,開斬!”
監斬官凌空擲下令牌,刀斧手立即揮起亮閃閃的鋼刀。
“等等!”
一聲清亮的喊聲,止住了刀斧手的動作。 ωwш ⊙тTk án ⊙co
監斬官一怔,旋即眯起雙眼瞧向人羣之中,卻見裡邊緩緩走出一個青年男子。
“你——”這監斬官的脾氣看起來挺不錯,並未發火,“年輕人,你爲何阻止本官行刑啊?”
“大人,按例,死囚就刑前,都應該由其親人送上斷頭飯,是也不是?”
“是,”監斬官摸摸下巴,“但據下官所知,這死囚家中,再無親眷。”
“那麼,可否由小民代勞?”
人羣裡頓時傳出竊竊私語之聲——見過爭搶銀兩的,見過亂攀高枝的,也見過這樣那樣的,偏還真沒見過,這種代人送斷頭飯的。
監斬官也愣了很久,仔細打量這後生,心中暗道他腦子是否燒壞了,但見夜璃歌一臉正色,於是皺起眉頭,略有些不耐煩地道:“快,快點。”
“謝大人。”
夜璃歌轉頭,傅滄泓已然送來一個竹籃,裡面盛了米飯,和兩碗菜。
夜璃歌端起飯碗,慢慢走到那囚犯跟前,蹲下身子,用勺子舀了勺米飯,送到他脣邊,柔聲道:“吃吧。”
李屠夫顯然很出乎意外,不禁擡頭看了她一眼,啓脣銜住飯勺,將米飯一點點嚥了下去。
幾滴晶瑩的淚水從他眼中滑下,落入碗中。
“謝謝……”
“俗言道,鳥之將亡,其鳴也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是否可以告訴我,爲什麼要殺自己的妻子?”
“她——”李屠夫微微啓脣,想說什麼,可是突然間,他又打住話頭,埋下臉去,“我無話可說——”
“你確定?”
夜璃歌心中一緊:“這可是你最後的機會?”
“我知道。”李屠夫的嗓音有些嘶啞,“感謝蒼天有眼,讓我李二今日得遇貴人,別的李二不敢奢求,只求貴人,在我死後,將我和妻子葬在一起。”
夜璃歌站起身來,注視他良久,轉身走下高臺,一步步朝監斬官走去。
“什麼?”監斬官吃驚地看着她,“這個案子,你要我停止行刑。”
“對,”夜璃歌一手撐在桌案上,“大人,您應該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倘若冤殺好人,只怕對大人您,也沒什麼益處。”
監斬官微微變色:“只是,只是這事,本官,本官也……”
夜璃歌什麼都沒說,只是從袖中摸出塊令牌,在監斬官面前一晃,監斬官的臉色頓時變了。
“暫緩行刑——”
“奇怪,這怎麼又不斬了。”
“是啊,怎麼又不斬了?”
甚至有人不禁擡頭看了看天空——今兒個太陽,似乎並未從西邊出來啊。
無論如何,李屠夫刀口逃生,但他似乎也並不感激夜璃歌,而是被兩個皁隸給拖了下去。
“尊,尊使。”那監斬官這才站起身來,朝着夜璃歌拱手而拜,“請問這——”
“我要調看所有的卷宗。”
“是,是。”
圍觀的百姓三三兩兩散去,唯有傅滄泓,始終站在原地,靜默地觀望着。
——無事還罷,倘若有事,她到底管不住自己,又幹起這巡案御史的差使來了。
果然,一頭扎進卷宗裡的夜璃歌,把旁的一切都拋到了腦後。
很快,她就把所有的案情都分析得一清二楚——那李屠夫,只是城裡一名再普通不過的屠夫,靠殺豬爲生,雖不與人交惡,也不與人交厚,故此一城之人也不見有誰與他過從很密,只曉得得安分守時,並無逾規之舉。
但對於他的妻子徐氏,卻十停人有九停知道,是城裡出了名的美人,最好梳妝打扮,按說這樣兩個人,怎麼也湊不到一起,不知爲何,徐氏的親爹偏是看上了李屠夫,故此一定要做這樁親事。
婚後兩人頭幾年還好,之後徐氏便愈看李屠夫愈不順眼,覺得自己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又欺負李屠夫老實巴交,每日裡對李屠夫吆三喝四,也不做家務,只打扮停當了去城裡閒逛。
按說,就這麼些事,以李屠夫的性格,倒也不至於弄出別的事來。
“這裡頭,肯定有緣故。”
“我的夫人吶,”傅滄泓實在看不下去,上來勸阻她道,“你也太較真了些,想想看,那人是個屠夫,手下沒個準頭,而徐氏嬌弱,死在李屠夫手上,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事情不是那麼簡單。”夜璃歌搖頭,“如果真是如此,李屠夫爲何不說實話?再則,過失殺人和故意殺人,那罪名和判刑的結果都完全不同。”
“那,你說還有什麼緣故?”
“我也想不清楚。”夜璃歌託着下巴道。
傅滄泓忍不住笑了:“我聰明的夫人,原來你也有想不清楚的時候。”
“我說正經的,你卻來打趣我。”夜璃歌不禁白了他一眼。
“好好好,你且在這裡琢磨,夫君我出去找些吃食來。”
卻說夜璃歌枯坐屋裡,把那案卷翻來覆去仔細地看,仍然瞧不出箇中端倪——難道說,那李屠夫真地因爲忍受不了徐氏胡亂花錢,故此動了殺心?
“感謝蒼天有眼,讓我李二今日得遇貴人,別的李二不敢奢求,只求貴人,在我死後,將我和妻子葬在一起。”
李二的話音忽然在耳邊響起。
夜璃歌猛然一震——不對!他那樣的眼神,絕不會是僞裝的,肯定有別的緣故!
“璃——”當傅滄泓捧着飯菜重新走回屋裡時,卻發現夜璃歌已經沒了人影。
“這丫頭!”他忍不住嗔道——總是這樣,一做起事來風風火火,連飯也顧得吃了。
他只得放下漆盤,出去尋找。
卻說夜璃歌腳步快速地在大街小巷裡穿梭着,腦海裡電光火石般捕捉着什麼,但就是沒個頭緒。
“哎,小娘子,多會兒沒見了,想不想爺啊?”
一個男人浪裡浪氣的聲音忽然傳來。
“你個死鬼,要不是那個狐狸精沒了,哪裡想得起我來?”
“瞧你說的,我這不是來了嗎?”
狐狸精?
夜璃歌追上兩步,本欲細看,但那一對男女閃進一道小門中,瞬間沒了影。
夜璃歌近前一看,但見是隻是牆上兩道門,若不細看,根本瞧不出什麼來,她正想離開,另一個花枝招展的女子忽然弱柳扶風般走來,伸出柔軟的手,搭上夜璃歌的肩膀,媚眼如絲:“爺,可是來尋開心的?”
原來這地方——
夜璃歌心中一陣嫌惡,正想推開這女子,可轉念一想,遂微微笑道:“小娘子,告訴我一句實話,這袋銀子,便全是你的了。”
女子雙眼大亮,“啪”地在夜璃歌臉上親了一口:“心肝寶貝,要問什麼話?”
“剛纔進去那一男一女,你可都瞧見了?”
“你說他們啊——”女子眼皮往上一翻,頓時顯出絲不耐來,“這小百花就是死性不改,賤,賤,賤得掉渣……”
“她怎麼賤了?”
“那姚少爺早就膩煩着她了,她還偏往上湊——真是蒼蠅碰上爛桃子,剛好一對兒!”
蒼蠅?爛桃子?
夜璃歌不由掩脣,隨即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輕咳兩聲:“那麼,這隻蒼蠅可曾打過你的主意?”
“瞧你說的,奴家生得如此花容月貌,他哪有不愛的?”
“看來這位姚大少,是你們的常客了?”
小百花“嘻嘻”一笑,擡手往夜璃歌的心窩處戳了戳:“公子,你是路過的吧?”
“怎麼了?”
“這滿城裡的漂亮媳婦,有誰是他沒上過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