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考秘錄》。”傅滄泓深吸一口氣,定定地看着她,“據《秘錄》記載,只有帝后嫡子繼位,國祚才能長久安定,否則必生禍患。”
“這——”夜璃歌大大地吃了一驚,若是從前,她斷然不肯相信。
“所以,”傅滄泓深深地凝視着她,“你該明白,爲什麼我一直全力反對,你栽培傅延祈了吧。”
“可是,倘若我們的嫡子才智不足……”
“這個,我已經想過,以祈兒的能力,將來完全可以封王拜將,有他輔佐,新君就算能力不足,亦可保江山,只是,祈兒的勢力絕不能太大,否則必會威及新君之位。”
夜璃歌深深噝了口氣:“若是這樣,對祈兒可是大大的不公平。”
“公平?”傅滄泓脣角勾起絲冷笑,“這世間哪有那麼多公平?你且想想看,安陽涪頊從一國之君到階下之囚,楊之奇自詡用兵奇才卻難得施展,世間有多少才華出衆者被埋沒,豈是‘公平’二字所能形容得盡的?”
夜璃歌搖搖頭。
她不想多說什麼,尤其是延祈那雙漆黑的眼睛,蘊含着太多的東西——瘋狂,炙烈、壓抑……就好像一座火山,只要稍一震動,便會大規模噴發。
他現在的情緒,倒和多年前的傅滄驁如出一轍。
一個男人發作起來到底有多厲害,誰都不曉得。
如果控制不好,很容易導致他走上一條不歸之路,要用什麼法子,才能導引他呢?
“你在想什麼?”
“我想,和祈兒好好談談,聽聽他自己的想法。”
“嗯。”傅滄泓點頭,“確實有理。”
兩人從秘室裡出來,夜璃歌替傅滄泓細細整理好衣衫,口吻輕柔地道:“你去御書房吧。”
不知道爲什麼,傅滄泓心裡卻有些躁亂,非但沒離開,反而一把將夜璃歌給抱住。
“滄泓。”夜璃歌推他,“你快去吧。”
“晚上,今天晚上……”傅滄泓在她臉上用力親吻了好一會兒,方纔轉頭離去。
夜璃歌自個兒留在殿中,把所有的物事細細地整理了一遍,方纔步出殿門,她慢慢走到雲見殿前,見殿門緊闔,於是便擡手扣門,輕聲喚道:“祈兒,祈兒,祈兒你在嗎?”
過了好一會兒,傅延祈方纔打開門:“母后。”
“我……能進去坐坐嗎?”
“母后請。”傅延祈側身讓到一旁,恭迎夜璃歌進殿。
“祈兒,”夜璃歌深深地看着他,傅延祈卻轉開頭。
“還記得你小時候,最喜歡的,便是兵馬刀弓,好幾次偷偷跑到龍極殿外,聽你父皇和大臣們談論朝政,一轉眼,你卻都長這麼大了……”
傅延祈的嘴脣微微動了動。
“祈兒,母后想知道,你是真地,想做一個皇帝嗎?”
“母后這話,是什麼意思?”傅延祈忽然擡頭,定定地看着夜璃歌。
“如果,你想做皇帝,我會幫你。”
“像幫助父皇那樣,幫助兒臣嗎?”傅延祈幾乎是脫口而出。
“如果,”夜璃歌面容一肅,“如果你決心如此,我幫你。”
傅延祈屏住呼吸,從夜璃歌眸底流露出的那份堅定,深深地鎮住了他,讓他發自內心地堅信,她會幫他,並且有足夠的力量幫他。
“可要是,要是父皇不同意呢?”
“我會說服他。”夜璃歌毫不遲疑地道。
“其實,做不做皇帝,祈兒無所謂……祈兒,祈兒只是——”
“只是什麼?”
“祈兒只是,只是想讓母后開心!”傅延祈終於把壓在心中多日的話說出口,“母后,或許您不相信,但在祈兒心中,您是祈兒最親近的人,最相信的人,所以,祈兒無論做什麼事,都是爲了您。”
“祈兒……”夜璃歌也不禁動情,踏前兩步,擡起手來,指尖落在傅延祈的臉頰上。
“母后。”傅延祈深深望進她的眼底,“雖然,我也是父皇的孩子,可是這宮裡人人,都在背後議論我,議論我的母親,議論我的出身……只有您,還有青璃,從來不這樣,所以,對我來說,你們是我傅延祈生命裡,最重要的人……”
“那麼,是不是母后讓你做什麼,你都會做?”
“是。”傅延祈無比肯定地點頭,“不管什麼事,只要母后您說,祈兒一定照辦。”
“那麼,你告訴我實話,你心裡到底藏了什麼事?”
一提起這個,傅延祈頓時目光閃躲。
“你如果不說實話,我也沒有辦法。”
“如果祈兒說了,母后不生氣?”
“生氣?我爲什麼要生氣?”
“祈兒,祈兒,祈兒……”傅延祈的臉瞬間變得血紅,他沒說什麼,只是擡手把一樣東西塞進夜璃歌手中,然後匆匆地跑了出去。
嗯?
夜璃歌低頭,但見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把玉梳,上面鐫着自己的閨名。
天!
夜璃歌幾乎難以置信——原來,這就是他目光躲閃的原因?可是,這怎麼可能?怎麼可能?祈兒纔多大,他什麼時候,有了這樣的心思?
如果真是這樣,夜璃歌心中翻涌起陣陣巨大的浪花,良久無法平息。
……
遼闊的草原上,傅延祈策馬狂奔,任由呼嘯的風吹過耳際。
說出來了,終於說出來了,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按照自己真實的心意去做了。
風啊,雨啊,刀啊,劍啊,都衝着自己的胸膛來吧!
如果上天要詛咒他,那就讓它詛咒!
他可以上刀山,也可以下地獄!
直到太陽完全從天邊墜落下去,傅延祈方纔回到殿中,可是一切如常,似乎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
這件事,就這麼過去了?
而接下來,他的生活更加平靜,所有人都不來打擾他,彷彿他在這宮裡,是個完全獨立的存在。
傅延祈也並不願意,和任何人分享他的世界。
只是這天,傅滄泓忽然讓曹仁來傳話,說讓他去御書房,傅延祈心中暗自惴惴,但又不得不去。
一邁進御書房的門,曹仁便將房門給關上了。
“父皇。”
“嗯。”傅滄泓點點頭,從成堆的文書裡擡起頭來,“你來了。”
“是。”
“那邊坐吧。”
他和藹的態度,讓傅延祈很是意外。
後退幾步,他沉身入座,雙眼平視前方。
“如今天下雖然太平,但俗話說,居安思危,太平時期也不忘記戰事,纔是一個國家長治久安的根本,所以,朕打算讓你去原城戍邊,自古以來,好男兒志在四方,向來不該只呆在宮閣之中,享受富貴安樂,你覺得呢?”
傅延祈只覺一記悶雷重重地砸下來,可又不能反駁,只得點頭道:“是。”
“記住,”傅滄泓擡頭看他,“凡我傅姓男兒,都是刀光劍影裡拼打出來的江山,斷無坐守祖宗成業之理。”
傅延祈再應:“是。”
傅滄泓這才站起身來,慢慢步下金階,擡手拍拍他的肩膀:“去了原城,一定要繼續修研兵書,學以致用,假以時日,你一定可以成爲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
“是!父皇!”傅延祈身體裡忽然涌起陣陣熱血,如許多年,大概也只有這句話,最合他心意了。
“記住,對一個男人而言,人生在世,重要的,不僅僅是,兒女私情。”傅滄泓像是意有所指。
傅延祈沉默良久,方纔擡起頭來:“父皇。”
“嗯?”
“兒臣有一事不明。”
“什麼?”
“聽說父皇當年,曾經多次爲了母后,離宮遠遊江湖,以致……朝局震盪。”
傅滄泓怫然變色,卻並沒有當即發作:“是。”
“那——”
“你母后是朕心頭至愛,非他人可比。”
父子倆面面相對,沉默良久。
“也許,將來有一天,你也會遇上一個,能讓你怦然心動的女子。”
傅滄泓說完,再次拍拍他的肩膀:“去吧。”
“是,父皇。”
傅延祈調頭出了殿門,心中卻升起無窮無盡的失落,是苦,是澀,是甜,是鹹,還是什麼?他難以形容,只知道從此以後,自己要很長一段時間,再見不着她了……
他很清楚。
從很早就清楚。
自己跟她之間,不會有什麼交集,可是他……
傅延祈回了雲見殿,從那以後,再沒有露面。
幾天後,傅延祈將自己的常用之物打成包袱,提了劍走出殿門。
“殿下。”明姑迎面而至,手裡捧着個匣子,“這是皇后娘娘,囑託奴婢交給殿下的。”
傅延祈“哦”了聲,伸手接過,打開一看,卻見裡面放着面鏡子,他拿起鏡子,翻過來一看,卻見背後刻着個“心”字。
“心”?
母后,您這是什麼意思呢?傅延祈擡頭朝龍赫殿的方向望了望,然後把鏡子放回匣子,重新盒上蓋子,揣進錦囊裡,大步流星地朝外面走去。
天高雲闊。
少年一人獨行。
自此後關山重重,雲煙淡淡,多少相思之意,都隨流水逝去。
……
凌天閣上,夜璃歌久久地站立着,目送傅延祈的背影漸行漸遠。
祈兒,我希望你解得人心之奧妙無窮,更希望你悟得天地大道,唯有如此,你才能擺脫男女之思的塵俗之念,作爲一個真正優秀的帝王,必須要面對千古永恆的孤寂。
當你面臨真正的抉擇時,沒有人能夠幫你,沒有人可以幫你。
我和你父皇,只是一對異數。
當然,如果可以,我也希望這世間,有一個真正配得上你的女子,可以溫暖你那顆孤寂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