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大人物有大人物的難處,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苦惱,世間之人往往看着近,其實相隔遙遠。
秦三元永遠不會搞得懂,嚴思明心中在想什麼,他只是從一個下人的角度出發,覺得嚴思語虧了。
嚴思語並沒有時間多作解釋,而是陷入了更深的思索中,然後擬定一個詳盡的計劃。
“三元。”
“小的在。”雖然心中賭着氣,秦三元還是趕緊應聲答道。
“派給你一件差使。”
“什麼?”
“這幾日,你都去茶樓裡坐着,若看到張老闆的夫人出門,速來稟報於我。”
“小的遵命。”
由此,嚴思語便靜坐在房中,像沒事人似地,或讀書,或寫字。
“大人。”
“嗯?”
“張老闆的夫人出門了,小的看見她上的馬車。”
“好。”嚴思語點點頭,並不急着動身,“三元啊,你且去外面買兩件普通人的衣袍來。”
“是。”秦三元接過錢,走出門前,不一會兒便捧着長袍走回。
“穿上。”嚴思語簡短地吩咐道,然後起身換上長袍,這才帶着秦思語出了門,慢慢往萬壽寺的方向而去。
主僕倆進了萬壽寺,但見兩旁綠樹成蔭,池裡蓮花亭亭玉立,端地是個修身養性的好所在。
嚴思語帶着秦三元,佯作一般遊客,漫不經心地朝前走去,卻聽得女子嬌柔的聲音從殿內傳來:“大師,官人最近風起,未知勢頭如何?”
“夫人可願聽貧僧直言?”
“大師但說無妨。”
“張施主雖說命主富貴,但俗話說,水滿則溢,月滿則虧,每個人命裡有的,實乃天數,所以,該止手時,還是止手吧,俗話說得好,給他人後路,也是與自己方便。”
張夫人秀眉微微蹙起:“妾身也是這樣想的,可是官人他……只怕現在是騎虎難下啊。”
“這個麼,就要看夫人的智慧了。”
“大師過喻,妾身不過一介婦孺,哪有什麼智慧。”
“夫人過謙了,”大師的聲音沉穩而平和,“夫人之智謀韜略,實在世間萬萬人之上,不需貧僧多言。”
“多謝大師。”
嚴思語正聽得入神,不妨眼前人影一晃,卻是那張夫人帶着丫環自大殿裡走出,嚴思語趕緊轉開臉去,但是眼角餘風,還是掃到張夫人那張淡然有如清水出芙蓉的面龐。
好一個端莊嫺雅的女子。
“無量壽佛!”一聲佛號忽然響起,嚴思語定睛瞧時,卻見一鬚眉皆白的老和尚,已然行至他的面前。
“見過大師。”
老和尚打了個稽首,擡頭朝嚴思語臉上瞅了瞅,語聲平和地道:“施主好生面生,應當不是此地人吧?”
“在下只是個遊客。”
“遊客?!”老和尚眸中精光一閃,卻沒有追問,只是再次稽首,“施主請隨興。”
嚴思語點點頭,走向一旁,佯作觀看庭院裡的景物。
“你看看你,才幹了這麼一點活兒,就累得兩眼發黑,雙腿痠軟,走不動路,還能做什麼?”
嚴思語略一愣,朝旁邊走了兩步,仔細看時,卻見是兩個小和沿,正在那裡抱怨着。
“量一點兒活嗎?”地上的小和尚不滿地抱怨道,“那麼多的麻袋,搬得我都快吐血了,能怪我嗎?”
“好了,快起來吧,待會兒讓胖師兄給你做點好吃的,算是犒勞,這行了吧?”
“還差不多。”躺在地上的小和尚這才慢慢地站起身,跟着那和尚轉過迴廊去了。
忽然,嚴思語目光一閃,但見方纔小和尚躺過的地方,灑落着一些黃黃的物事,他走過去,彎腰拈起一顆,湊到眼前瞧了瞧——原來是穀粒。
穀粒。
居然是穀粒,那麼適才小和尚說的麻袋,裝的應該是——?嚴思語心中電光火石般推測着。
“大人。”秦三元突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走吧。”
從萬壽寺裡出來,嚴思語並沒有離去,而是在萬壽寺四周慢慢地搜尋察看,俗話說,功夫不負有心人,還真讓他在後山山坳裡,發現了一條長長的石板道,直通往遠處的石板道。
沿着石板道前行,他很快發現,路邊的草叢裡,同樣也灑着一些穀粒。
看來,這真是一條秘密的運糧通道。
糧食從肅州到新州,再到桂州,行了將近兩百餘里,而最後的歸僑卻是個謎。
嚴思語沉吟良久,覺得只有從張老闆身上,方能打開突破口,於是,他帶着秦三元折回了城裡。
仔細備了份厚禮,嚴思語方帶着秦三元,敲開了張家的大門。
張府管家看見他,臉色本不大好看,可見他禮送得重,是以把他讓進屋中。
“先生請在此處等候。”管家說完,自入內室向張老爺稟報,沒一會兒,張老爺便整整衣冠走出,看到安然坐在桌邊喝茶的嚴思語,很是愣了愣,然後方抱拳道:“尊駕是?”
“哦。”嚴思語這才放下茶盞,也站起身來,衝張老爺一抱拳,“見過張兄。”
“不敢。”
“我本一外地客商,想來貴地尋點門路,昨日在茶樓裡聽人說,張兄能耐,做得好大買賣,故此,想來拜會拜會。”
“過譽過譽,卻不知張兄打算做什麼買賣?”
“張兄向來精於此道,卻不知在張兄看來,眼下什麼買賣最穩妥,又獲利最多?”
張老闆見他言談之間,確有幾分行家裡手的味道,遂收了警戒之心:“要說這穩妥之道嘛,百樣人便有百樣人的看法,張某不敢亂彈,要是誤誘他人,可是不妙。”
“張兄也太小心了,人在江湖飄,怎麼能不擔起風險,不吃些苦頭呢?在下並沒有別的意思,不過是想多一個朋友,多一條道罷了。”
“這話說得也確實。”張老闆一手託着下頷,拿眼上上下下地打量嚴思語,彷彿在稱量他的斤兩,而嚴思語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彷彿天大的事落下來,他還是有這樣一副大將從容的氣度。
“不知閣下這次離家,帶了多少本錢?”
嚴思語沒說話,只是豎起兩根手指晃了晃。
“兩千兩?”
“不。”
“兩萬兩?”
嚴思語仍然搖頭。
張老闆頓時來了精神:“難不成,是二十萬兩?”
——商人嗜利的本性立即顯露無遺——這可是筆大買賣!
嚴思語頓時不言語了。
張老闆站起身,來來回回不住走動,心裡顯然在作着艱難的抉擇——一則,有這麼大個金主坐在面前,顯然是極大的誘惑,再則,他手上那批貨,也確實急着出手。
不過,他很顯然還在顧慮什麼,並沒有言語,嚴思語也不催促,而是慢條斯理地喝着茶。
最後,張老闆終於拿定主意,咬咬牙道:“其實,我手上倒有一樁責成的買賣,利潤豐厚,就是不知道嚴兄有沒有這個膽魄?”
“哦?”嚴思語仍然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張兄不妨說說看。”
“如今孟安一帶,極缺糧食,閣下只要帶六十萬石過去,足以發一筆橫財。”
“六十萬石?”嚴思語略作吃驚,“這可不是個小數目。”
“自然,”張老闆也定下心來,拿眼看着他,“所以我說,得是個有膽魄有能耐之人,方可做得。”
“張兄看我還行麼?”
“不好說。”張老闆坦言。
“既然不好說,爲何還想做這麼大一筆買賣?”
張老闆心頭豁地一跳,臉微微往下一沉,便將手中茶盞擱回桌上:“聽嚴兄這口氣,並不想接?”
“接,當然接,”嚴思語淡淡一挑眉,“只是這眼下,怎麼接?”
“簡單,張兄一次性付給我二十萬兩銀子,我會派人一路護送張兄和糧食去孟安,張兄到了孟安,可與城內最大的幾家商號聯繫,他們自然會和張兄談。”
“這法子聽起來,倒也簡單,既如此,張兄爲何不自己做這筆生意,反而轉給我呢?”
“瞧閣下這話,說得見外了不是?我不去,實是因爲有事在身,二則嘛,”張老闆攝着眉,仔細思考該怎麼說。
“二則,我跟孟安那幾位老闆,確實鬧了些矛盾,若張兄前往,反倒便利。”
“原來是這麼個緣故,那張兄現在,可否帶我去存糧之處仔細瞧瞧?”
“可以是可以,不過嘛——”
嚴思語二話不說,從懷中掏出一張五千兩的銀票,十分從容地擱在桌上,張老闆這下就像吃了定心丸——他是商人,自然深諳商人的本性,倘若不是十分心意想要做成這樁買賣,出手也不會如此大方。
“嚴兄,請。”
在張老闆的帶領下,嚴思語穿過花園子,穿過曲折的迴廊,走着走着,竟然出了張家宅院,進了後山。
直至一座山墳前,張老闆停下,眯起兩眼朝四周看了看,方纔啓動機關,急急招手道:“快!快!”
嚴思語滿肚子疑惑,跟着張老闆進了山墳,但覺腳下踩着堅硬的石板,眼前卻是黑洞洞一片,連呼吸都有些困難。
“跟着我。”張老闆小心道,然後伸手在石壁上摁了摁,嚴思語頓覺眼前明亮起來。
往下行了幾十級石梯,雙腳終於落到地面。
“好了。”
又是亮光閃起,嚴思語有些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真沒想到,在這樣隱蔽的地方,真地藏着如此多的糧食!
“嚴兄,這可是我保命的家底,全都在這兒了。”
嚴思語迅速平復心緒:“張兄果然精明,人所難以想見。”
“過獎。”
“只是,嚴某還有一點不明白。”
“什麼?”
“這地下,陰暗潮溼,張兄難道就不怕……蛇蟲鼠蟻嗎?”
張老闆臉上漾起幾絲得色:“這個嗎,嚴兄就不必擔心了,張某人保證,從這裡出去的每一粒糧食,都是乾燥飽滿的,若不然,我傾家蕩產也賠你!”
“張兄豪爽,我就接了這批貨,只是要麻煩張兄給我人手。”
“沒問題,”張老闆滿口答應,“我手底下的人,你想要多少,便有多少。”
“行。”嚴思語點頭,“那咱們就上去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