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之奇?
擡起頭來,夜璃歌看了看天空。
藍色蒼穹中漂浮着幾絲薄雲,一羣鳥兒低低盤旋。
沉思片刻,她轉身返回殿中,卻見傅滄泓已然起身,正靠在牀榻上,聽見她的腳步聲,遂側過臉來。
夜璃歌斟了杯茶,捧在手裡,細步走到榻前,遞給他。
傅滄泓卻不接,銜着杯沿淺啜一口,兩眼始終定定地看着她。
拿過一張軟布,夜璃歌輕輕拭去他脣際的水漬。
“你從來,沒有像今日這般溫柔。”他雙瞳深漩,有如浩海。
“你不喜歡這樣?”
“不,”傅滄泓微笑着搖頭,拿過她的手握住,輕輕地撫摸着,“很喜歡很喜歡。”
他一面說,一面將臉頰貼在她的手背上,嗓音裡透着幾許磁性:“只願這一刻,永遠留住,不要逝去……”
“傻瓜。”夜璃歌擡起手來,在他額頭上輕輕彈了一指,“再美的時光,也只是鏡花水月。”
“不許你這樣說。”傅滄泓輕嗔,捂住她的朱脣,“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情綿綿無絕期。”
“你啊。”夜璃歌不由輕嗔地瞪他一樣,“比女子還癡纏。”
“不好嗎?”傅滄泓從後方將她擁住,“這樣不好嗎?”
“好。”夜璃歌闔上雙眼,不忍去掃他的興致——傅滄泓,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願意配合。
良霄脈脈,玉生香。
天空晴朗,飄着絲絲流雲。
端坐在車廂裡,楊之奇微微眯縫着雙眼,看着兩旁的街景。
很繁華,很綺麗,跟他前幾次來宏都時相差極大,看樣子,傅滄泓把北宏治理得很好。
“瞧什麼呢?”虞緋顏靠過來,偎在他懷裡。
“沒什麼。”楊之奇回頭,親暱地捏捏她的臉頰,“要買點胭脂花粉嗎?”
“纔不要呢。”虞緋顏嘟起嘴。
“真不要?”
“真不要。”
楊之奇便不再言語了。
虞緋顏卻自己轉起小心眼——女人總是這樣,在喜歡的男人面前裝矜持,想要什麼不說出來,要讓男人去猜,聰明的男人自然能猜出來,不聰明的男人,還不知道自己怎麼就得罪她們了。
對於化妝品,凡是愛美的女人,骨子裡都是深愛的,更何況是虞緋顏。
但話已出口,她也絕不收回,只是悶在那裡不再言語,直到馬車駛進南宮門。
“南定將軍,寧馨郡主,請。”宮侍迎上來,躬身相請。
“嗯。”楊之奇點點頭,攜着虞緋顏下了馬車,跟在宮侍身後走進新儀殿。
“將軍,郡主,請在此等候。”宮侍言罷,奉上香茶便退了出去。
楊之奇默坐喝茶,虞緋顏卻是好動的主兒,這裡走走,那裡瞧瞧,挨個兒研究着四周桌子上、架子上的擺件。
足足等了一個時辰,仍然不見動靜,虞緋顏忍不住道:“這個傅滄泓,架子可真夠大的。”
她說着,像蝴蝶一般飛到楊之奇身邊,搖着他的胳膊:“奇哥哥,咱們自己去大殿吧。”
“宣——定南將軍楊之奇,寧馨郡主虞緋顏,上殿覲見!”
門外陡然傳來宮侍長長的喚聲。
“顏兒。”楊之奇拿過虞緋顏的手,朝她使了個眼色,虞緋顏隨即也變得端莊起來,和楊之奇一起,儀態婀娜地步出門外,穿過寬闊的廣場,踩着一級級石階,直登上金鑾殿。
但見文武百官們分列兩旁,個個屏聲靜氣,目視於地。
“末將楊之奇,拜見皇上。”
“臣婦虞緋顏,拜見皇上。”
兩人說着,曲膝跪倒於地,卻半晌不聞龍音。
穩穩端坐於椅中,傅滄泓靜靜地看着他們。
定南將軍,寧馨郡主。
曾經,他們在戰場上生死敵對,曾經,他陷於他們所設下的圈套,差點隕命,在征伐天下的過程中,他們也給他製造了無數的麻煩,可是今朝,他們卻跪在這兒,向他伏首稱臣,他是不是該很高興?或者——
雙眸微微一眯,傅滄泓眼裡射出道寒光。
“末將再拜皇上!願吾皇壽與天齊,願我朝永享太平!”
“願吾皇壽與天齊!願我朝永享太平!”
被這麼一岔,傅滄泓倒不得不收起殺意,擺手道:“平身。”
楊之奇站起身來,攜着虞緋顏退至一旁,看着樑玖等一干重臣出列稟事,直到兩腿痠麻,方聽傅滄泓下令退朝。
轉入後殿,傅滄泓換下龍袍,方上了輦駕,折回龍赫殿,卻見夜璃歌正伏案而書。
“《道德經》?”
夜璃歌並不答話,仍舊全神貫注地寫着,直到整篇完成,方纔擱下筆,轉頭看着傅滄泓:“見着了?”
“嗯。”
“怎麼樣?”
“一如從前。”
“哦。”
“看你的樣子,彷彿,並不放在心上?”
“不是說好了,外朝的事,統統都交給你嗎?”
“如果——我想殺了他呢?”
“你殺不了他。”夜璃歌搖頭。
“爲什麼?”
“他既然敢來,必定做了十足十的準備。”
“那麼,想法子滅滅他的威風?”
夜璃歌依然搖頭:“士可殺,不可辱。像楊之奇這種人,倘若你不侮辱他,他或還能忍得一時,倘若你觸怒了他,不定他會做出什麼事來。”
“那正好啊。”傅滄泓將雙手環抱於胸前,沉聲道,“朕正愁沒緣由動手,如果他敢公然反抗朕,朕就藉機將他除去,豈不一了百了?”
夜璃歌沉吟,半晌方擡頭看定傅滄泓:“你可是已經拿定主意了?”
傅滄泓不說話,看着夜璃歌站起身來,在屋中踱步徘徊。
“我倒是有一計。”
“噢?”
“你給他出幾道難題,倘若他能破解,便任他離去,倘若他無法破解,你再給他提出要求,楊之奇必諾。”
“出什麼難題呢?”
“有了。”夜璃歌起身,走到桌邊,提起筆來,很快在宣紙上寫下一篇字,交與傅滄泓,傅滄泓看了,連聲稱妙,無限感慨地看着夜璃歌:“歌兒,你真是我的賢內助。”
“去吧。”夜璃歌卻毫無得色,對於世人的讚譽,她聽得實在已經太多。
傅滄泓應了聲,轉頭離去,夜璃歌重新回到桌邊坐下,看着桌上的白紙。
內心很平靜,從來沒有過的平靜,那些恩怨情仇,忽然間都變得遠了,極遠極遠。
煙眸含情,微微擡起,望出窗外,卻見滿枝瓊花,在清風裡輕輕搖曳。
日子有些太過平靜呢。
“娘娘。”姣杏兒忽然走進。
“何事?”
“幾位誥命夫人求見。”
“請至東側殿奉茶。”夜璃歌言罷,站起身來,步態從容地出了寢殿,轉入東側殿內。
“參見皇后娘娘。”
“參見皇后娘娘。”
一見到她,所有人趕緊起立,朝着她曲身叩拜。
“平身吧。”夜璃歌淡聲言道,行至正中主位,輕撩袍擺坐下,繼而視線從她們臉上淡淡掃過,“什麼事?”
“是這樣的,皇后娘娘,再過幾日,便是北宏一年一度的金瓶節,臣婦們想請示娘娘,如何慶祝?”
“這個,”夜璃歌沉吟,“有什麼特別的講究嗎?”
內中一名貴婦剛要開口,旁邊一個看上去十分姣靈的,已然接過話去:“說起來呢,也就是城中各家各戶未出閣的姑娘們,用金瓶盛滿水,擱在院中的石桌上,瓶口朝着空中的月輪,姑娘自己跪在桌前,虔心叩拜,希望上蒼能賜給自己一個如意郎君。”
“這聽上去,倒也是甚是有趣。”
“是啊,”那貴婦接着言道,“花前月下,郎情妾意,本是世間最美之事,是夜還有另一項節目,就是允許滿城男子去翻心愛姑娘的院牆,姑娘若是中意,便將金瓶贈與男子,若是不中意,便推倒金瓶。”
“那麼,我們能做些什麼呢?”
“由於晚上人太多,怕有事端,故此請娘娘,轉呈皇上,讓皇上多派些人巡邏,以保各家閨秀萬全。”
“我會的。”夜璃歌點頭,本以爲事情到此完結,卻見那幾位夫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還有話說。
“怎麼了?”
沉默了好一陣兒,內中才站起一名貴婦:“按說,這件事不應勞動皇后娘娘,但是娘娘德佩天下,無論閨閣名媛,還是官家內眷,無不仰慕,是以,臣婦有個不行之請,望娘娘在金瓶節當日,能親至月老廟,爲全國的女孩子們祈福。”
“是啊娘娘,”另一名貴婦也接着道,“這婚嫁乃女兒家一生之大事,要是擇錯了人,可真是活活遭罪。”
“嗯,我知道了。”夜璃歌臉上浮起絲淺笑,“此乃美事,本宮自當成全。”
“臣婦等告退。”幾位貴婦這才起身,行禮退去。
莫看她們在夜璃歌的面前,一個個溫柔嫺雅,可出了中宮門,卻仍然控制不住女人愛八卦的天性:
“看看看看,鳳凰就是鳳凰,那命就是不一樣,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不說,還得到天下至尊的三千寵愛,羨慕死多少人。”
“要說這皇后娘娘啊,也算是天底下至福之人了,但有一樣——她那個肚子——”
“噓——!”邊兒上一人趕緊打住她,“你這話可千萬別亂說,小心皇上責怪下來,有你們好受的!”
正說着,卻聽一聲高喊傳來:“皇上駕到!”
“臣婦拜見皇上!”鶯鶯燕燕們趕緊跪下,衝着輦駕重叩頭,只聽得淡淡一句“平身”,皇帝的輦駕已然過去了。
貴婦們卻沒一個敢動,直到確定四周再無動靜,方纔站起身來,一徑去了。
輦駕在龍赫殿外停下,傅滄泓令衆人退去,自己輕捷地踏上石階,掀起簾子,但見夜璃歌斜躺在窗下的軟榻上,幾綹青絲從耳邊垂落,像流水般淌下地。
他屏住呼吸,慢慢走到她身邊,就那樣靜靜地看着她。
“你回來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夜璃歌睜開眼眸,喚了一聲,傅滄泓卻滿臉恍惚,怔然站在那兒。
“滄泓?”
“哦。”傅滄泓這纔回過神,有些尷尬地乾咳一聲。
“楊之奇的事,都處理好了?”
傅滄泓終於笑起來:“你出的那幾道題,還真是把他給攔住了。”
夜璃歌眸中也漾起絲笑漪:“看來,你的心情非常不錯?”
“是啊,能把他難住,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三天,如果三天內他依然解答不上,你就可以提條件了。”
“這件事,我會估摸着辦的。倒是剛剛,我瞧見幾個朝官的內眷進宮來了?”
“嗯。”夜璃歌點頭。
“她們有什麼事?”
“再過幾天,就是金瓶節了,他們想讓我去月老廟,爲北宏的閨中少女們祈福。”
“哦?”傅滄泓目光微閃,“你答應了?”
“這是好事,我爲什麼不答應?”
“你啊,”傅滄泓伸手在她光潔的額頭上輕戳一指,“從前對這些事,不是從來不放在心上的嗎?”
“如此說,倒是不過問,任她們自便的好?”
“當然不,我是,謝謝你,非常非常地,謝謝你。”
“好端端地,謝我做什麼?”
“就算無緣無由,也要謝謝你,謝謝上天讓我遇到你。”
“那麼,你就好好地記着,今日的一切吧。”夜璃歌言罷,擡臂環住他的腰,將臉頰貼在他的小腹上,感受着他的存在。
是的,傅滄泓,夜璃歌已經變了,因爲你的愛,她已經改變了太多,從當初的無情冷漠,到後來的多愁善感,再到現在的溫柔似水。
滄泓,滄泓,你說,感謝上蒼讓你遇到我,而我,又何嘗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