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是一條孤獨的路,很多情況,都只能靠自己去揣摸,去處理,絕無先例可循,而處理這些問題的方式如何,將導致很多變數。
是以,一個成熟的王者,必定要經過許多的磨練,方纔能夠成熟。
是以,越是雄材大略的君主,有時候反而愈加孤獨,更希望得到外物的映證,或者是某種神秘的“指引”,故此,天下間纔有那麼多的人,對《命告》趨之若鶩,希望能夠一窺其就裡。
現在,他的確掌《命告》在手,但心裡卻愈加慌亂——如果發現《命告》中的預言對自己不利,他該怎麼辦?
如果《命告》中說,他能成爲天下至尊,又如何?
“皇上。”耳聽得虞琰輾轉反側,久久無法成眠,皇后不由輕喚一聲,“您這是——?”
“朕沒事,你睡吧。”虞琰說着,索性披衣而起,下了御榻。
他不睡,皇后又焉能成眠,也坐了起來,卻被虞琰止住:“朕去側殿裡走走,皇后只管休息。”
皇后滿眸憂慮——作爲深愛丈夫的妻子,她多麼希望,能夠爲他分卸些壓力,可她一介婦孺,又哪裡懂得那些治國安邦的大道理?
燈火煌煌,虞琰來回踱着步,只覺腦海裡有如亂麻一團,始終理不出個頭緒,他不禁嘆了聲,停下步子,轉頭看向前方的牆壁。
那是一幅天下全景圖,江河山川,日月星辰,無所不包,無所不容——透過這幅圖,他似乎隱約看見,將軍們率領士兵,廝殺征戰,百姓們攜老扶幼,爭相逃離,田野裡的稻穀被野火焚盡,露出黑漆漆的地皮……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對於一個心懷仁愛的君主而言,虞琰能夠深深地體會,可若說要因此,讓他放下逐鹿天下的鴻圖大計,那卻是不能。
再一次展開手中的圖紙,虞琰陷入深思之中——命告啊命告,你到底,要向我啓示什麼呢?
……
“這都已經多少天了,怎麼還不見皇上的蹤影?”
“是啊是啊,朝廷裡每天多少事務,全等着皇上處理呢。”
“要不,咱們去找內宮總管問問——?”
“皇上有旨——近日龍體不適,故此免朝,若有急務,皆交元極殿靜候。”
“又是交到元極殿?”
“於公公,”朝臣中有那責任心強的,終於忍不住,踏前一步,“邊關每日都在發生摩擦,軍情緊急如火,皇上怎麼能——”
內宮總管于吉淡淡地撩了他一眼:“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皇上尚且不急,你這是着的哪門子急啊?”
“我——”
“散了,都散了吧。”
見實在沒有覲見皇帝的希望,衆人這才紛紛散去。
“嚴丞相。”
年青男子緊邁數步,衝當朝丞相一拱手。
“呂侍郎?”嚴鋌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一番,眸中流露出疑色,“你這是?”
“如今國家危亡,只在旦夕之間,丞相爲百官之首,難道坐視不理嗎?”
“你——”嚴鋌兩條濃黑的眉頭豎起,想要發怒,不過片刻卻恢復淡然,“呂侍郎憂國憂民之心,本官明白,倘若有適當的機會,本官自會求見皇上,讓他出來處理朝政。”
呂庸擡起頭來,視線焦凝在嚴鋌臉上,直看得他渾身不自在,方纔深深一揖下去:“如此,下官代表金瑞萬千黎民,深謝丞相。”
樑鋌站立不動,直到呂庸一步步走遠,方纔看着他的背影,不屑地撇撇脣:“書呆子!真是書呆子!迂腐不通世故!”
他的話,不知呂庸有沒有聽到,但估計,老天肯定是聽到了。
人皆以爲,無命無神無靈,卻不知你下意識的某個行爲,都有可能被“記錄”在冊,成爲你生命的軌跡。
譬如一心向善者,當時種善因,看着沒善果,但日後必有福報。
而一心爲惡者,當時看着權勢滔天,卻終有權沒勢終日。
你是一心爲什麼,總有一天,世人會看得到。
是故,聰明之人,絕不會計較一時一處,一城一池的得失,而是縱觀整個天下,甚至俯察萬物衆生。
衆生皆有靈,有靈便有運,有運便有命。
……
衆生皆有靈,有靈便有運,有運便有命。
這也是虞琰在思考的問題,他深知,王者之命與凡衆之命不同,有着太多的講究。
鳳凰非梧桐不棲,蛟龍非滄海不舞,那麼他虞琰,是不是一條金龍呢?
傅滄泓、南宮墨……還有這片大陸上曾經出現過的,無數的帝王們,浮光掠影般從他腦海裡滑過,他們有的年少英武,卻天不假年,有的出身顯赫,卻命徒多舛,有的昏庸無能,卻偏能安享富貴,但卻遺害了後世子孫……
天子命,確乎不是凡夫俗子能比。
若單以個人才德,器具論,他們三個當在伯仲之間,若說傅滄泓有什麼優勢,那就是他多了個賢內助。
而且不是普通的賢內助。
是自己失策?當初也該去湊湊熱鬧,求娶夜璃歌?
不過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傅滄泓的羽翼已成,夜璃歌的地位已穩,放眼普天之下,再沒人,能夠動得了他們。
……
夜璃歌闔眸,躺在竹椅上。
“璃歌。”傅滄泓走過來,輕輕撫了撫她的臉頰。
女子睜開雙眼,看着他悠悠然一笑。
“你的方法,果然湊效,這會兒,無論是虞國,還是金瑞,國內都出現了小小的騷亂,甚至有不少將領,帶領着士兵向我方投誠,璃歌,你且說說,對於這些人,我們該怎麼處理呢?”
“束之以嚴令,撫之以優厚,使更多的人看到希望,但同時,卻又必須讓他們心存畏懼,不敢再胡來。”
“此計甚妥。”傅滄泓頷首,不由俯身,在她臉頰上輕輕地吻了吻。
“滄泓。”
“嗯?”
“如今,你可謂是天時、地利、人和皆全,要做什麼事,已能放開手腳,”夜璃歌說着,來回在院中走動,“我只願你,在一統天下的過程中,少造殺孽,多積福報,凡事以優撫爲先,計謀次之,兵伐再次之。”
“是。”傅滄泓一臉肅然,“朕定不負歌兒期待。”
……
夜深沉。
立於湖心島上,夜璃歌滿眸怔然地仰望着頭上的蒼穹。
“爹爹……你怪女兒嗎?”
回首往事,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按照《命告》的預言前行——璃國沒落,北宏興起,四方臣服,萬衆歸心。
得夜璃歌者,得天下。
可她的心,卻爲什麼空空蕩蕩,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寂涼。
“哧——”
銳利的劍風,忽然從後方急襲而至。
夜璃歌仍然那樣穩穩地站立着,只反手一掌,便將對方手中的長劍打偏。
說時遲,那時快,數條魅影從暗地裡撲出,齊齊攻向她全身上下。
她的神情依然那般沉穩,寒光一閃,掌中已多了柄明晃晃的寶劍,很快與那些黑影鬥在一起。
黑影接二連三地倒下,很快,只剩下最後一人,在夜璃歌擡劍指向他胸口的剎那,對方驀地拋了武器,沉聲道:“等等。”
“怎麼?”夜璃歌眼裡閃過絲冷光,“怕死?”
“死?”對方眼裡閃過絲不屑,“死有什麼可怕?”
“那你——”
“我只想同你做一筆買賣。”
“買賣?你覺得,現在的你,還有這個資格嗎?”
“有。”
“且說說看。”
“宋京城下遍佈秘道,裡面填充了火藥,如果傅滄泓強攻,最後的結果很有可能是魚死網破。”
“所以呢?”
“如果你放了我,我可以爲你,排除這些火藥。”
“我憑什麼信你?”
“就憑,這個。”黑衣人說着,左手一晃,已然在右臂上切下塊肉來,凌空扔給夜璃歌。
夜璃歌接過一看,但見上面刺着一隻夜梟。
這是,南宮墨身旁最高親信的圖標。
“想不到,”她的脣邊淡淡挑起絲冷笑,“俱聞南宮墨的手下,都是千里挑一的死士,你居然——”
聽她如此說,黑影驀地攥緊雙手,卻到底沒有回嘴,只是沉聲道:“你到底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此事於我有利,我爲什麼不答應?只是,希望你記得自己的承諾。”
“至死不忘。”冷冷扔下四個字,黑衣人調頭而去。
佇立在原處,夜璃歌凝思半晌,方纔將那塊皮用紗緞包好,揣在袖中,調頭朝着龍赫殿的方向而去。
“娘娘,娘娘,您這是去哪兒了?”離龍赫殿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曹仁便匆匆迎了上來。
“只是到湖邊走了走。”
“皇上,皇上他——”
“我知道了。”夜璃歌一擺手,提步邁入殿中。
“璃歌。”傅滄泓擡頭看向她,眸中有着慣常的深濃憂色。
夜璃歌脣角勾起,淡然一笑——她不欲他擔心,更不想讓他知道實情,否則定然又會生出場風波。
但傅滄泓還是很明顯地察覺到什麼,只是嘴上什麼都沒說,反拉起夜璃歌的手,走到桌案邊:“你看——”
“這是?”
“行軍圖,你仔細看看,如何?”
凝聚起所有注意力,夜璃歌仔細瞧着,良久不語。
“怎麼?”
“這佈局,倒是不錯,可咱們眼下的兵力和糧餉,只怕都不足啊。”
“所以,我打算向北堂暹借兵。”
“找他借兵?”
“如何?”
“行,倒是行,只是這個人情,欠得卻是大了。”
“朕也知道,故此心中躊躇着,應該用什麼,才能在面子上更好看些。”
“不必繞彎子,直說吧,北堂暹是個生意人,如果他覺得有益處,必定會願意跟你合作的。”
“你也這麼覺得?”
“嗯。”夜璃歌毫不遲疑地點頭,但眉宇間的深色卻一分未減。
“你這是怎麼了?”察覺到她心中有事,傅滄泓索性拿起她的手,放在胸口上,“好好對我說說。”
“只是——”不忍拂了他的意,夜璃歌輕聲言道,“心裡有些七上八下的,總覺得不踏實。”
“哦?”如今的傅滄泓,也不比從前,對於自己夫人的心思,總能揣摸個七七八八,“是,因爲邊境上的事?”
“不。”夜璃歌搖搖頭。
“因爲後宮的事?”
夜璃歌仍然搖頭。
“那你到底是怎麼了嘛?”傅滄泓不由有些焦躁起來——很多時候他真看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