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陽涪頊所不知道的是,此刻他所看到的夜璃歌,已經不是從前那個夜璃歌。
她的心裡,並沒有絲毫溫情的記憶。
更沒有家國、愛恨、什麼都沒有……
她是一個全新的夜璃歌,也不是夜璃歌,所以,她不可以不受任何外物,以及人的影響,始終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不管他人如何看待她,她始終如一。
這樣的夜璃歌,是安陽涪頊不曾見過,也想象不到。
他只感覺她變了,卻不知道她爲什麼變了。
夜璃歌回到龍極殿,看見傅滄泓正斜倚在軟榻上,雙眸微闔。
她踮起腳尖,輕飄飄地從他面前掠過,走向安陽青璃的小牀,俯身將他抱起。小青璃睜開雙眼,看着她忽然“咯咯”笑起來。
夜璃歌心中一動,莫明生出絲奇異的感覺,柔軟的,甜甜的,是她從來沒有體會過的,她不由伸出手指,撥了撥他嫩嫩的臉頰,小青璃笑得更歡快了。
另一隻手從旁邊湊過來,也逗弄着小青璃,夜璃歌轉頭,不期然撞進他漆黑的眼眸,整個人就那麼定住。
“你看到了什麼?”他刻意把嗓音放得很柔。
夜璃歌抿脣一笑,卻沒有說話,傅滄泓趁機,勾起她的下頷,深深一吻。
那舌尖上漾起的奇異快感,讓夜璃歌渾身上下頓時躥起一股股電流,她先是覺得詭異,然後是駭怕,再然後竟然是嚮往,她不禁紅了臉,欲掙脫他的懷抱,不想傅滄泓卻加大臂上的力量……
夾在兩人中間,小青璃一直不停地笑着,咯咯,咯咯咯……
淡淡的天光,穿透薄薄窗紗。
“嗯——”夜璃歌翻了個身,換個姿勢,舒舒服服地趴在男人的臂彎中。
傅滄泓愛憐地親親她的額頭。
“滄泓。”
“嗯?”
“我今天要出去一趟。”
“好。”男子含混地應了聲。
夜璃歌眼中閃過絲驚異:“你不問我去哪裡嗎?”
“不用。”
“好吧。”夜璃歌掀開被子下牀,穿好衣服,抱起安陽青璃,飄然離開了龍赫殿,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傅滄泓方纔坐起來,斜倚在枕上,怔怔地看着殿門的方向。
他大致想得到,她會去哪裡。
這樣也好,他們和那個男人,和璃國,便兩不相欠了。
夜璃歌慢慢地走着,穿過鋪滿枯葉的樹林,她的步伐那麼輕盈那麼飄緲,就像來之九天之上的精靈。
立在一棵高大繁茂的榕樹下,安陽涪頊呆呆地看着她。
這將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了吧,這樣想着的時候,他的心中甚至不忍漾起幾許悲哀。
夜璃歌走到他面前停下,將孩子遞給他,並沒有別的言語。
四臂交錯的剎那,小青璃卻“哇哇”大哭起來,伸手扯着夜璃歌的衣服,無論如何,就是不肯放手。
這——
安陽涪頊臉上浮起絲尷尬。
夜璃歌看了他一眼,重新接過孩子,抱在懷裡輕輕地逗哄着。
很快,安陽青璃呼吸平穩地睡過去,夜璃歌重新將襁褓遞給他,叮囑道:“你,要好好地照看他——或許最開始一段日子,他會哭,會鬧,不管怎麼樣,你不要打他,要好好地呵護他,他會很快跟你親近的……”
安陽涪頊怔怔地聽着,眼中忽然落下淚來,啪嗒啪嗒地砸在孩子的小臉蛋上。
看着這樣的他,夜璃歌心中一陣酸楚,她剋制住自己的感情,輕聲道:“你保重。”
然後轉頭離開。
“璃歌——”安陽涪頊忽然出聲叫住她。
夜璃歌凝默不動。
“如果有一天,我們,我們……”安陽涪頊想說什麼,卻到底把下面的話給嚥了回去。
要說什麼呢?
還能說什麼呢?
此一夕分手之後,便是緣盡天涯了吧。
他看着這個女人,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鹹。
夜璃歌加快步速,終於走出了他的視線。
天靜地寂。
夕陽沉落之後,夜色宛若一塊深青的天鵝絨布,沿着天際緩緩鋪展開來。
夜璃歌在蘆葦叢中飄蕩着,並沒有回宮。
她覺得自己需要這樣一個空間,完全獨立的,只屬於自己的空間,呼吸一下清涼的空氣,整理思緒。
傳說中,每一個女孩子都是天使,揮舞着翅膀飛來飛去,只有遇到她們愛的男子,纔會自動收起羽翅謫落凡塵,自此沾染紅塵煙火的氣息。
是這樣嗎?
夜璃歌。
你是因爲愛,才留在那個男人身邊的嗎?
而愛,又是什麼呢?
是他眼裡的擔憂,是他懷抱的溫暖?還是什麼?
夜璃歌覺得,自己看得還不是那麼清楚,只是有什麼比蛛網還細的東西,悄悄在心裡生了根,縱然她想拔除,也已經愈來愈缺乏力量。
“玩夠了嗎?”另一道冷凝的聲音突然傳來。
夜璃歌調頭一看,脣角微微勾起,笑容邪魅:“怎麼着?心痛啦?”
紅衣女子將雙手環抱在胸前:“我只是怕你,把自己賠進去。”
白衣女子的表情瞬間凍凝,片刻將臉一沉道:“我纔不似你這般沒出息。”
“出息?”紅衣女子看破什麼似的,微微搖頭,“以後,你會慢慢明白的……”
她的嗓音很憂鬱,說不出來地憂鬱,像是洞穿了千年的滄桑,隔絕了紅塵的襲擾。
“是嗎?”夜璃歌不置可否,轉開頭去,一時之間,兩人誰都沒有說話,任靜謐的空氣淡淡地,在身周迂迴流淌。
“我走了。”紅衣女子忽然扔下三個字,閃身便沒了影兒,夜璃歌保持原姿勢默然良久,方纔站起身,緩步走出林子。
一座座村落。
一片片田野。
一叢叢樹林。
從她眼前劃過。
她輕盈盈地走着,任思緒在自然景物間來回穿梭。
這是一種奇妙的,讓人安恬的感覺,比在人羣中舒適一千倍,一萬倍的感覺,沒有人會窺測你的心事,並因此而作出這樣那樣的反應,你可以任着自己的性子,想做什麼,那便做什麼。
她想做什麼呢?
是唱支歌,還是跳個舞?抑或是其它?
換在從前,或許行,可是現在,她覺得自己的心也有些蒼老了——天若有情天亦老,是因爲這紅塵的氣息,攪亂了原本平靜的心湖吧,總有些人影在眼前不住地晃來晃去。
“唉。”她不禁輕輕嘆了口氣,終究轉身,朝那煙火旺盛處行去。
老人、小孩兒、年輕的男女,無數的人從這個美麗的女子身畔走過,紛紛擡頭,驚奇地看着她,而夜璃歌始終是淡漠的,像是把四周的一切視作空氣。
“姑娘……”終於,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走上前來,手中捧着一個圓圓的蘋果,小心翼翼地遞給她,眼中的愛慕是那樣明顯。
夜璃歌穩住身形,很久以後方慢慢地擡手,接過蘋果。
於是,小夥子靦腆而又開心地笑了。
略略點頭,夜璃歌越過他,繼續朝前走,小夥子不錯眼珠地看着她,將她的背影鐫入心的深處,或許很久以後,他依然會記得她,會記得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怦然心跳的感覺。
是多麼美好的,讓人眷戀的感覺啊,就像傅滄泓,第一眼看到自花車中躍出的夜璃歌,一瞬間的動心,讓他生出無限想要追逐,想要保護的願望,並自此堅定不移。
直到走出很遠,夜璃歌始終能感覺到,來自那青年無限癡迷的目光,她不禁回頭,朝那青年笑了笑,於是,那青年整個都石化了。
這就是感情嗎?
好奇怪的東西。
夜璃歌,這就是你所眷戀的,既看不見,也抓不着的東西嗎?
……
在她撩起紗簾的剎那,榻上男子“噌”地彈起,彷彿已經等待了千百年。
她瞧着他,微微一笑。
傅滄泓立時長長地鬆了口氣。
夜璃歌主動地走過去,偎坐在他身邊,俯低雙眸,定定地看着他:“如果我永遠都是現在這個模樣,你,還會愛我嗎?”
“愛。”傅滄泓答得沒有一絲一毫的遲疑。
“哦。”夜璃歌環住他的雙肩,深深地吻他,纏綿而執烈——所謂的感情,到底有沒有世間人形容的那般美好,且讓她試試再說。
……
傅滄泓眉宇間掠過絲疲憊。
少有的疲憊。
紙條上的字跡,一筆一畫,像尖銳的長矛般刺激着他的神經。
安陽涪頊。
不過短短一個月,他便開始大範圍地在璃國內活動,看來這一生,只要他們倆都活在這世上,便逃不過糾葛,避不開宿命。
目光重新移到旁邊的屏風上,傅滄泓站起身來,一步步走下丹墀,若有所思地立住。
殺敵三千,自損八百,沒有人喜歡戰爭的,誰都想花最少代價,得到整個天下,所以,纔有那麼多的人,打着夜璃歌的主意,想從她身上討些便宜,從開始到現在,都是如此。
傅滄泓擡起手,放在地圖上慢慢地滑動着,彷彿感覺其上長出叢叢荊棘,扎得他掌心汩汩出血。
這天下,永遠註定是干戈繚亂,風雲突起。
要什麼時候,才能將它牢牢地控制在手中?或許這一生,都不會有這樣的機會?
“皇上。”一聲低呼忽然從外面傳來。
“何事?”
馮翊推門而入,躬身施禮,然後道:“這是今秋的科考試題,請皇上過目。”
“不必了。”傅滄泓一擺手,“凡事你拿主意便好,朕信得過你。”
“微臣多謝皇上。”馮翊再一躬身,卻沒有退下去的意思。
“怎麼?還有何事?”
“是關於考試的制度。”馮翊頓了頓,方道,“微臣有新的建議,但牽涉面較大,故先向皇上請示。”
“你說。”
馮翊清清嗓子,方道:“歷來科考,不管多麼嚴密,總難杜絕作弊的陋習,所以本次科考,微臣想採用即時命題,且不在《四書五經》內的法子。”
“不在《四書五經》之內?”傅滄泓卻是一怔。
“對,”馮翊加重語氣,“其實微臣覺得,讓士子們針對時事,有感而發,揮灑自己的才華,比照本宣科更有意義。”
“甚妥。”傅滄泓點頭,“就按你的意思辦吧。”
“只是此舉恐惹朝臣與士子們異議,故微臣想請皇上一道詔書,以向天下正名。”
“行。”傅滄泓點頭答應,重新踏上丹墀,走到御案後,提起筆來,很快寫好一道詔書,遞向馮翊。
馮翊近前,捧過詔書深深叩頭,起身離去。
看着他遠去的背影,傅滄泓忽又勾起無限的心事來——眼下,科考乃是一件大事,國計民生兵政文治都是大事,但最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卻令他日夜懸心,卻不願道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