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上祀節到了。
這是北宏國內相當重要的節日,更是北宏帝君前往神壇,祈求神靈賜福,保佑今年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的日子。
傅滄泓雖不信這個,但作爲皇帝,該有的程序,還是得走一遭。
在上祀節的前三日,他便暫時“搬離”寢殿,與夜璃歌分房而睡,只是每日的膳食,仍然與夜璃歌同進。
上祀節前夜。
“璃歌。”一身便衣的傅滄泓踏進殿門,在夜璃歌身後立定。
“嗯。”正在對鏡整妝的夜璃歌,從髻上拔上簪子,輕輕擱在桌面上。
“明天,”移步近前,傅滄泓雙手分開,搭上她的肩頭,“我就要去神壇了。”
“我知道。”
“這一去,就是七天。”傅滄泓說着,神色微微有些怔忡。
夜璃歌停住手上的動作,透過明淨的鏡面,靜靜地看着他。
殿中霎時靜寂下來,傅滄泓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表達心中那種難言的思緒,甚至有些抱怨,爲什麼會有上祀節這種陳矩陋規存在,妨礙他與佳人朝夕相對。
可,對於他們這一段跌宕起伏的情感歷程而言,眼下的和諧,實在是太難得太難得了。
“你去吧。”對着鏡子,夜璃歌微微一笑,擡起手來,拍拍他的手背,“我會在這兒,等着你回來,我一定,等你回來。”
傅滄泓屏住呼吸,手掌一翻,緊緊握住她的,千言萬語,盡在脈脈中。
默然相偎良久,夜璃歌方站起身來,親自送傅滄泓出去,跨出殿門,傅滄泓卻定住腳步,一手扣住門框,轉頭深深地凝視着她,千萬眷戀,萬種不捨,盡在其中。
夜璃歌別開頭去,後退一步,輕輕地,闔上殿門,忽然聽得外邊兒一聲輕嘆,那男子,終是撤步而去。
他很不安。
她亦深知他的不安。
卻只能任由他不安。
回到寢殿中,放下紗簾,夜璃歌躺在枕上,對着帳頂望了許久,方纔朦朧睡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隱約聽得殿門開啓,似有人走進,在牀前立了很久,隔着紗簾靜靜地瞧着她,方纔邁着沉重的腳步離去。
夜璃歌起身時,窗外的日頭已經升到樹梢,她也不想下牀,只斜倚在牀欄上,抱着羽枕發呆。
“夫人,”曹仁的嗓音從帳外傳來,“早膳想吃些什麼?”
“紫米粥和紅豆餅吧,有麼?”
“有,御廚房裡都已經備下。”
“嗯,熱好了送來。”夜璃歌言罷,掀開被子下牀,也不用宮女伺候,自己對鏡梳妝,轉頭見曹仁捧着托盤親自送來早膳,遂在桌面坐下,端過銀碗,拿起調羹慢慢喝起來。
“皇上說了,夫人若是覺得悶,可往弘文閣觀書,或往永泰湖泛舟,或者——”
“我知道。”夜璃歌放下銀碗,將手一擺,“曹公公管着整個內宮,想來事務定然繁多,且去忙吧。”
“不敢不敢。”曹仁趕緊點頭陪笑——他深知這女子在皇帝心中的地位,是以時時處處小心殷勤,哪裡敢半點疏忽?
夜璃歌笑了笑,站起身來,因見外面陽光很好,遂讓宮女佈下香案,擱絃琴於其上,十指纖纖,緩挑慢捻:
庭前花開過半,春去春歸還眷眷,不肯住,只欲良辰美景永相伴;
落霞染就千帆,翩鴻嬉逐滄浪間,兩岸畫圖就,一夕嵐煙遠……
“好聽嗎?”
甲宮女問乙宮女。
“好聽,就是不太明白,夫人唱的是什麼——”
“你啊,腦子這麼笨,當然不明白了。”
“你腦子不笨,”乙宮女瞪了甲宮女一眼,“那你說說,夫人唱的是什麼?”
“夫人是在——”甲宮女眼珠子一轉,“思念皇上……”
於是,一衆宮女都忍不住掩脣,吃吃地笑了。
琴聲在空中打了兩個輕旋,停住。
夜璃歌站起身來,朝那羣宮女掃了眼:“撒下去吧。”
“是,夫人。”宮女們齊齊應聲,秩序井然地將絃琴、琴桌、琴凳撤下。
佇立在院中,看着那些在枝頭招展的瓊花,夜璃歌忽然覺得有些煩悶——說不上來的煩悶,是因爲傅滄泓嗎?
由着自己的性子,她沿路出了龍赫殿,在御花園中漫無目的地散步,不知不覺間,走到蔚華館前,一時不由定住。
——也不知道,那個叫紀飛煙的女子,現在怎麼樣了,還有那個孩子……
似乎,自從自己再度回到宮中後,便再沒有見過他們。
如果直接去問火狼,多半沒有結果,不如,心念一動,夜璃歌已然有了主意。
歇息了一夜,第二日清早起來,用過早膳後,夜璃歌便換上便裝,慢慢朝正宮門的方向而去——
“夫人。”剛至宮門處,一名身着冑甲的將軍從旁側裡閃出,攔住她的去路,“您這是——”
“出宮——遛遛。”
“夫人。”將軍滿臉爲難。
“怎麼?難道傅滄泓臨走前,交待過什麼嗎?”
將軍抿抿脣,沒有說話。
“好吧,”夜璃歌假意嘆了口氣,“我也不爲難你們,且讓我到宮門附近轉轉,如何?”
“行。”見她“妥協”,將軍頓時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傅滄泓臨去時確有交代,若夜璃歌有什麼“意外舉止”,他們必須設法阻攔。
在將軍的“陪同”下,夜璃歌大搖大擺出了宮門,在朱漆大門外來回走了兩圈,真地折回門內,慢慢朝回走去,將軍退回原處,心中暗道僥倖,卻疏忽了夜璃歌繞到一株榕樹後,突然沒了影兒。
她是炎京鳳凰啊,試想這北宏國內,除了傅滄泓及他手下那幾大高手,有誰,能攔得住她?
出皇宮後,夜璃歌迅速找了個僻靜的角落,改容易裝,然後混入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碧綺羅,上好的碧綺羅——”一聲叫賣忽然從旁側一家鋪子裡傳來。
夜璃歌一怔,遂停下腳步,側目望去,但見一個穿着華麗,手拿尺子的青年夥計,正拿着一胥綢緞,賣力地招呼着客人。
碧綺羅?
沒有多想,她已經提步邁過店門,沉聲言道:“給我來一匹。”
“客官,樓上請,有比這更好的,顏色豔麗,織紋新穎,您可以慢慢挑選。”夥計臉上堆疊起殷勤的笑容,欠着身子讓到旁側。
“好。”夜璃歌隨意打賞了兩個小錢,舉步踏上木梯,上了二樓,即有眉清目秀的小僮打起簾子迎出,將她迎至雅閣內。
少頃,青年夥計捧了壺香茶,出現在夜璃歌的面前。
他先將茶壺擱到案上,然後衝着夜璃歌深深一拜,恭恭敬敬地道:“大小姐。”
“你是誰的手下?”
“回小姐,小的隸屬夜逐統領分管。”
“嗯。”夜璃歌點頭,“他傳消息來了?”
“是。”夥計頷首,卻驀地抿住雙脣,夜璃歌奇怪地掃了他一眼,“怎麼不說了?”
“恕小的斗膽問一句。”
“什麼?”
“小姐現在心中,可還有璃國,還有夜府?還有司空大人嗎?”
夜璃歌猛然一震,竟有些不敢面對那雙朗冽的眸子,遂將視線聚焦於茶壺上:“府中若有事,你只管道來。”
“一個月前,老爺自己隻身出府,從那以後,再沒有回來,塔桑騎兵犯境,皇上命盧明勤將軍出戰,盧老將軍力戰而亡,英勇捐軀,璃國內再無人敢出戰,皇上不得已,命夜方率領夜府護衛,前往邊城抗敵。”
夜璃歌聽着,雙眸一點點沉下去,手指下意識地扣住桌沿,任清晰的痛楚沿着指尖一直蔓延至身體深處。
雅閣內一時靜寂。
“夫人呢?夫人如何處置?”
“依照老爺的吩咐,夫人命府中上下人等原地待命,不得有任何妄動,可是夜逐統領他——”
“他怎麼樣?”
“他擔心,有人要對夜府下手。”
夜璃歌闔上了雙眼——不是擔心,而是事實,一直以來都存在着的事實。
凡是身在高位的人,一般都容易招來旁人的嫉妒,不管你處事再怎麼圓滑,待人再怎麼得體,都不可能讓所有的人滿意,倘若你一直掌權,一直得勢還怕,若有一日你失勢,所有往昔看不見的明槍暗箭,便會剎那間顯現,厲害的時候,能置你於死地。
譬如夜天諍。
滿朝裡上上下下,都知道他盡忠爲國,都知道他一心爲了江山社稷,但不乏有人,嫉妒夜天諍的權勢,想要取而代之,可畏懼於夜天諍的威信,長期以來並沒有人真敢做什麼,可是現在,皇帝的態度,分明是給了人們某種提示——夜家要走黴運了——夜璃歌背棄了璃國,夜天諍被皇帝削職,那一層一直籠罩在夜府上空的光環就此消逝,試想想,豈沒有一兩個小人,出來興風作浪的?更何況,出來的還不是小人。
夥計靜靜地看着她,眼中存着絲敬畏——凡是夜府中人,對於這位幹練果決的大小姐,無不是敬畏的,只因她判斷局勢的能力,處理事情的手法,有時候,比夜天諍更高出一籌,夜逐將這個消息透露給他,也有讓夜璃歌回炎京援手的意思——夜府中的上上下下,心中都十分明白,倘若想繼續“靠”着夜府這棵大樹,夜璃歌,乃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你先下去吧。”輕輕地,夜璃歌吐出一句話來。
夥計行了個禮,轉身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
將目光轉向窗外,看着那遠遠近近魚脊似的房樑,夜璃歌陷入深深的沉思中——爹爹去向不明?現在會身處哪裡?塔桑爲什麼會派騎兵攻打璃國?這一切紛擾背後,到底是誰在操縱?
金瑞、虞國、北宏、璃國……本以爲,只要藏在傅滄泓的身後,就可以躲開一切的激流與漩涌,可事實真是這樣嗎?只怕傅滄泓本人,也難擋一切,朝着終端運轉吧?
在這樣一盤複雜而微妙的局中局裡,自己所承擔的,又是什麼樣的角色呢?
所有的事,看似毫無關聯,其實仔細一思考,卻都能找出某些千絲萬縷的痕跡來,若任何一個環節出現變化,事情都不會是今天的模樣,也不會是以後的模樣。
璃國……
微微沉吟着,夜璃歌站起身來,走到窗戶邊,極目望向遠方——其實,她倒很想抽身,不去照管璃國的事,一心一意呆在傅滄泓身邊,怕只怕——
怕什麼呢?
她到底,在怕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