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竹枕上,夜璃歌獨自躺着。
傅滄泓還沒有回來。
殿閣裡異常地安靜,一絲兒聲音都聽不見。
離大婚禮,還有數十個時辰。
看着外面掛在架子上的喜服,夜璃歌心中,出奇空明。
對,就是空明。
一種將過去、現在、未來,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空明,她看得見傅滄泓對自己執著的愛,也看得見世間種種紛紜,甚至能看得見自己每一絲情感細膩的變化。
這種對於內心世界的操控感,別人往往是察覺不到的,而她卻能做到,所以,在很多個關鍵時刻,她都能比一般人先一步作出判斷。
譬如……這場即將上演的婚禮。
會怎樣呢?
“璃歌。”傅滄泓的聲音突如其來。
“嗯?”
“璃歌。”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喚她,卻說不清心中是什麼感覺。
夜璃歌伸出手去,指尖落在他的手背上。
涼,很涼。
她沒有說話,只是拿起他的手,掖入被中。
傅滄泓忽然莫明其妙想流淚。
不知道是因爲幸福太近,還是幸福太遠,很久以後他才明白,幸福看似離自己最近的時候,也是最遠的時候,最遠的時候,卻恰是最近的時候。
“璃歌……”
“嗯?”
“爲什麼,我感覺不到你?”
“閉上眼睛。”
傅滄泓闔上了雙眼。
夜璃歌收回了手,輕輕蠕動雙脣,很久以後方發聲道:“聽到了嗎?”
“聽到了。”傅滄泓睜開眼,眸中滿是驚喜,“璃歌,這是什麼?”
“是——”夜璃歌嫣然一笑,“愛。”
“愛?”
“嗯,當你愛我的時候,便隨時能知道我的所在。”
“即使,萬水千山?”
“對,即使,萬水千山。”
“這感覺——好奇妙。”
“是的,很奇妙——”夜璃歌擡起手,放在傅滄泓的胸膛上,“你是一個很聰明的男人,滄泓,我希望,任何時候,你都不要被仇恨矇蔽心智——”
“我……試試。”
“也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只要用心做過便好。”
“嗯。”
“睡吧。”
夜色如水,兩人相依相偎,體會着彼此每一絲心跳。
……
打開殿門時,傅滄泓不由一怔——沒有想到,竟然下雪了,薄薄的雪片兒隨着風捲進屋中,旋即化成水滴,滲入腥紅地衣。
這是北宏開元二年的第一場雪。
“下雪了?”
夜璃歌從紗帳裡探出頭來。
“嗯。”傅滄泓點頭,“你別出來,小心凍着,我讓人去生個爐子。”
“我想出去走走。”夜璃歌卻偏生掀起被子,拿過皮裘裹在身上,傅滄泓趕緊爲她再加上一件,然後扶着她,往外走去。
滿空碎絮紛飛,沾上黃的紅的白的梅花,美侖美奐,不似人間。
“好漂亮……”夜璃歌不禁感嘆了一聲,攤開手掌去接。
“你喜歡?”
“嗯。”
“咱們去那邊亭子裡,安坐着看,好麼?”
“嗯。”
兩人相攜着,沿着曲廊走進亭中,在石桌邊坐下。
“咕——”夜璃歌的肚子,忽然叫了一聲。
“來人。”
“奴才在。”曹仁一溜小跑奔來。
“讓御廚房馬上送一鍋湯來。”
“是。”曹仁領命而去,不消片刻走回,後面跟着兩個宮侍,低着頭,規規矩矩將一鍋湯呈至桌上。
傅滄泓揮退兩人,伸手去提鍋蓋,夜璃歌卻忽然出聲將他叫住:“等一等。”
“怎麼?”
夜璃歌沒有說話,只是凝眸朝那兩名宮侍留下的腳印細看了一眼,然後突然伸手,運掌如風,將那鍋湯給推了出去。
但聽得“轟”地一聲響,鐵鍋在空中爆裂開來,繼而騰成一團燃燒的烈火,滾落於雪地中。
這——
傅滄泓先是一怔,接着拍案而起:“護駕!”
禁軍統領陳光領着一隊禁軍匆匆奔至。
“去,立即將整個御廚房包圍起來!”
“沒用的。”夜璃歌再次出聲,嗓音清冷。
“什麼?”
“御廚房,不過只是他們計劃的第一步,只爲轉移我們的注意力,混淆視聽。”
“你說什麼?難不成這天定宮中,還有別的人?”傅滄泓眸中浮起絲惱色。
到了這節骨眼兒上,夜璃歌反而顯得無比從容:“將禁軍分作三處,第一處,守衛明月居,第二處,龍赫殿,第三處,熙華臺,不管其餘地方發生什麼事,一律不要過問。”
嘴上說得簡潔明快,夜璃歌心中卻嘆着氣——不管怎麼樣,總得試試。
“都按夫人吩咐的去做。”傅滄泓當即首肯。
待衆人散去,他方將目光轉向夜璃歌,眸中多了絲愧疚:“璃歌,對不起……”
“這不是你的錯,”夜璃歌擡頭看他,眼中全無藏匿之意,“而是上蒼,給我的懲罰。”
“什麼?”傅滄泓微愕。
“盜取天機,本就該付出高昂的代價。”夜璃歌說着,一手撫上小腹——或許,她已經隱隱感覺到什麼。
“不會的。”傅滄泓眉心一跳,立即握住她的手,“我不會讓你有事。”
朝他展顏一笑,夜璃歌收回手——滄泓,你永遠不明白,有時候,命運的強大,人力難以改變。
即使,是我們。
接下來的兩個夜晚,還算安靜,大概只有暗中活動的人,才知道有多少人,悄無聲息間死於非命。
他們這場婚禮,註定要用鮮血鋪祭。
渾重的晨鐘從窗外傳來,夜璃歌起身,自己對鏡貼花黃,傅滄泓親自執木梳,細細爲她綰髮。
一切都安靜得不能再安靜。
只因爲她說,不喜歡別人介入,只因爲她說,想留給彼此最完美的感覺,所以,他依從了她。
沒有鼓樂,沒有唱贊,只有一對新人,穿着大紅禮服,兩兩相攜,登上那方接感上天的熙華臺。
只要在臺上交拜過天地,並飲下銅爵中的美酒,儀式便算完成,到那時,夜璃歌便是名正言順的,北宏皇后。
屈身跪下的剎那,傅滄泓整個身子都顫抖起來,不禁側頭看了夜璃歌一眼,卻見她滿眸虔誠,只是注視着上方的天空。
鐘聲再次傳來。
兩人齊齊叩頭及地。
轟——
一團赤紅的火光忽然從空中飛落,直接命中城中某處民居,立即燃燒成一片。
傅滄泓瞪大雙眼,差點站起身來,卻被夜璃歌摁住。
“繼續。”
她的嗓音,冰冷到極致。
第二次叩拜。
又是兩團火光從空中墜落。
第三次……前額尚未觸地,最大一團火光驀然拖着長長的尾巴,朝他們飛來。
“璃歌!”
傅滄泓本能地大喊一聲,張開雙臂,將夜璃歌牢牢護住。
火球落地。
整個熙華臺全部被點燃,瞬間畢畢剝剝地燃燒起來。
“皇上!皇上!”
聞訊趕來的宮侍、禁軍們紛紛大叫着衝入火場。
漸漸地,火光熄滅,男子的身影清晰現出——袍冠零落,長髮披散,怔忡目光中隱含着不盡的絕望——
“璃——歌——!”
……
精心準備多時的帝后婚禮,因一場莫明其妙的天火而終止。
傅滄泓將自己反關在屋中,不吃,亦不喝,更不接見任何人。
“馮大人,皇上……怎麼樣?”
馮翊搖頭,他已經接連遞了六次牌子,卻全被曹仁給駁了回來。
“天火突降,這是……這是……”禮部尚書費徇鬍鬚顫抖着,不敢再繼續說下去。
衆人相顧默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哐啷”一聲,殿門洞啓,傅滄泓大步流星地走出。
“皇上。”馮翊等人立即圍了上去。
“皇上,您,您要去哪兒?”
“找回皇后。”
“可是……可是皇后她……”
誰也說不清楚,爲何天火之後,只有傅滄泓一人留下,夜璃歌卻無蹤無跡,這也太讓人匪夷所思了。
“讓開。”傅滄泓一臉鐵冷,硬梆梆砸下兩個字。
所有人等不敢不從,立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皇帝大袖如風地去了。
“馮大人,你看這——”
“散了吧,大家都回衙裡去,該做什麼,還做什麼,等皇上冷靜下來,自然會回來。”
雖然知道他的話並不怎麼可信,但這似乎是眼下最好的法子,衆人又對看了小片刻,方各自散去。
……
沿着長長的宮道,傅滄泓狂亂地奔走着,他根本不知道,能到哪裡去尋找那個人,只是心裡的勁頭,讓他沒法子停下來。
這個可憐到近乎悲壯的男人,算是受盡磨難,就連老天爺都要跟他過不去。
“我不怕你!”忽然間,他站直身體,光腳踩着雕刻龍紋的青磚地面,仰天一聲大吼,“我不怕你!”
他憤怒的嗓音在道道宮牆間,一遍又一遍地迴旋着,聽上去悲愴而又沉渾——
……
殘牆斷垣。
荒草寂寂。
夜璃歌緩緩睜開眸子。
一抹像纖雲般飄緲的身影,映入她的眼簾。
慢慢地,夜璃歌坐直身體:“浮塵公子?”
對方一點點轉過身來:“醒了?”
“這是怎麼回事?”
“我早就說過,你不能和他在一起。”
“爲什麼?”
“沒有爲什麼。”
“我不明白,”夜璃歌重重一拳砸在地上,“我和他在一起,到底礙着誰了?爲什麼所有的人,都要阻礙我們?”
“阻礙?”浮塵公子脣邊浮起絲涼笑,“夜璃歌,你仔細回想,阻礙你們的,真是這個世界,真是其他人嗎?”
“難道不是?”
“你是這天底下最聰明的女人,仔細想想,便會明白。”
夜璃歌完全冷然了。
“那你把我帶到這兒來,又是爲什麼?”
“還是那句話——解脫。”
“解脫?”夜璃歌雙眸黑邃,“那我也不怕再跟你說一次,我不要解脫,我只要留在他身邊!”
“你確定?即使如這般災難擴大一千倍?即使屠天滅地,毀盡蒼生?”
夜璃歌嘴角抽了抽,她想否認,她想辯駁,卻發現自己是那樣地無力。
“不會那樣的——”半晌,她只能弱弱地搖頭,“絕對不會那樣的。”
“我說過,不會攔你,只在偶爾必要的時候,提醒你一句。”
“你提醒了,又怎樣?”夜璃歌擡起頭來,美麗的臉龐上浮起寂涼的笑,“我和他,都已經回不了頭了……”
浮塵公子一怔。
“若想了結,只能當初不相見,既然相見,一切便不可避免,你難道,不明白嗎?”
浮塵公子久久地沒有說話——難道,這就是情嗎?一旦動了,覆水難收。
“看來,”他臉上的笑消失了,“天意的確是最難琢磨的,夜璃歌,是去是留,是滅情還是救世,你自己抉擇吧。”
“我曾經抉擇過——”夜璃歌臉上的笑,多了幾絲深重的憂傷,“可是——他那麼執著,執著到徹底顛覆我的整個世界——我,無能爲力……”
看着這個美麗而聰慧的女子,浮塵眼中忽然有了淚意——
原來每一個女子,都是掉落凡塵中的精靈,當她們遇上命定的男人,就會隕折自己的翅膀,從此,一入紅塵,再也無法回頭。
找不到她,他會一生都痛。
沒有了他,她會魂無所託。
“你要是回去,就趕緊着吧,如果我所料不錯,那個叫什麼閒雲居士的,已經對傅滄泓下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