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安城。
“殿下,讓屬下打前哨吧。”
何野勒住馬繮,朝前方黑糊糊的城樓看了一眼。
“好。”安陽涪頊點頭。
輕輕跳下馬背,何野緊了緊腰帶,動作敏捷地朝前方掠去,不多會兒消失在濃郁的夜色。
小半個時辰後,何野折回,朝安陽涪頊一拱手:“太子,城中安定,沒有任何異常。”
“那,要進城嗎?”
“爲安全起見,還是先在城外找個隱僻的地方,先休息一晚,明日再進城,可好?”
“好吧。”
覓了片樹林,三個人跳下馬背,將馬拴在樹上,何野打理了一張吊牀,讓安陽涪頊上去休息,自己和夜方輪流值守。
四個時辰後,天色大亮,安陽涪頊睜開眼,但見白濛濛霧氣中,一輪淡淡的冬陽若隱若現。
“殿下若是渴了,請先喝點水吧。”夜方將一隻乾淨的水壺遞到安陽涪頊面前。
安陽涪頊跳下樹,接過水壺,擰開蓋子喝了一口,擡眸朝四周望了望,沒有看見何野,遂道:“何野呢?”
“進城查探去了。”
說話間,何野從林間小徑上走來。
“怎麼樣?”
“仍然沒有異常。”何野說着,從身後扯出個包袱來,“不過,爲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我們還是最好喬裝改扮一下,再到城裡去。”
接過衣袍穿上身,又往臉上抹了些油彩,三人立即換了個模樣,這才牽着馬匹往城門的方向而去。
“糖葫蘆吶——”
“熱乎乎的肉包子——”
“油潑辣子面——”
一路上,叫賣聲此起彼伏,安陽涪頊轉動雙眼,頗有興趣地看着這一切——他在江湖上行走的時間並不長,故而對什麼都覺得好奇。
夜方和何野心裡卻始終繃着根弦兒——雖然他們倆都是身手一流的高手,並且已經精心作了改妝,但是仍須謹慎,再謹慎。
前方忽然傳來一陣銅鑼響聲,安陽涪頊凝眸看去,但見空地之上,立着兩個數尺高的木架,上面橫着根長竿,一個畫着大花臉的男子,正徒手翻着跟斗,引得四周圍觀的人陣陣喝采。
情不自禁地,安陽涪頊擠進人羣中,想要看得更清楚。
夜方和何野趕緊也跟過來,一左一右地護衛着他。
“哐哐哐哐哐——”
又是一陣緊鑼密鼓的響聲,兩名手執花槍的男子對殺着從旁側衝進場中,雙臂掄動,將花槍舞成一團花。
“好!”
“好!”
觀衆們的熱情更加高漲。
忽然間,右邊男子槍尖筆直一陡,手臂擡起,長槍如流星趕月,直朝安陽涪頊的面門奔來。
“保護太子!”何野發一聲喊,挺胸將安陽涪頊護到身後,夜方也拔出腰間長劍,整個場面頓時混亂起來,男女老少叫着嚷着,不住地推搡着,何野明顯感到不對勁,正要提醒夜方小心,旁邊一個形容枯瘦的老頭兒忽然吭吭咳着,一頭栽到安陽涪頊懷中。
“老大爺,您還好吧?”安陽涪頊擡手將他扶起,溫聲言道。
老頭兒擡頷看他一眼,脣角微微朝上揚起,浮起絲模糊而詭譎的笑,右手忽然擡起,袖管裡噴出股淡黃色的煙霧,安陽涪頊但覺一股淡淡的甜腥味滲入鼻中,一陣天旋地轉,朝後倒了下去——
“殿下——”
……
四喜客棧。
“怎麼樣?”
夜方搖頭,收回放在安陽涪頊脈門上的手:“我查不出來……不過,根據種種跡象看,太子,怕是中了毒。”
“中毒?”儘管早在意料之中,可當這兩個字從夜方口中說出,何野還是猛然一驚——他們此次離京的任務,便是護太子周全,現在,不僅沒能成功探查到金瑞軍的安排,反而令太子中了毒,他們,他們要如何向攝政王,向皇后交代?
“我們得帶着太子,儘快趕回炎京。”夜方的臉上卻不見絲毫慌張,而是果決異常地作出判斷。
“行,”何野又重新鎮定下來,“你先在這裡看着,我去找馬車後。”
兩刻鐘後,一輛馬車緩緩駛離四喜客棧,朝炎京的方向而去。
新安客棧對面的茶鋪裡,一名褐衣男子從帽檐下擡起頭來,朝對面看了一眼,方纔放下兩枚銅錢,站起身來,走出茶鋪。
“遊千衛,已經得手了。”
“唔。”一名藍衣男子立在樹下,雙手負於身後,背對着他,“繼續下一步計劃。”
“是。”
……
碧倚樓中。
夜璃歌靜靜地躺在牀上,雙眸看着帳頂,腦海裡不斷回閃着昨夜拜見董皇后時的情形——
要怎麼樣,才能讓董皇后答應解除婚約呢?
安陽涪頊!
呼地坐起身來,夜璃歌穿戴齊整,正要往偕語樓去,忽聽樓下傳來夜飛的呼聲:“小姐!小姐!”
“什麼事?”夜璃歌步出房門,站在欄邊往樓下看去,但見夜飛正擡頭張望着。
“王爺,請小姐前往書房。”
“嗯?”夜璃歌眼裡閃過絲疑色,遂移步下樓,腳步匆匆地朝偕語樓的方向而去。
繞過花牆,卻見偕語樓四周站滿夜府護衛,個個神色嚴謹。
夜璃歌不由一怔——這是在自家府中,她還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般如臨大敵的模樣。
出了什麼事?
懷着一絲忐忑,夜璃歌踏上石階,輕輕推開房門,卻見夜天諍負手立於房中,彷彿石像一般。
“爹爹。”
夜璃歌躡手躡腳地走進,站在他身後,低低喚了聲。
“進去看看吧。”
“啊?”夜璃歌稍一遲疑,方從父親身後繞過,轉入屏風之內,只看了一眼,便整個人僵在當地。
牀榻之上,安陽涪頊靜靜地躺着,夜方和何野一左一右,相對而立。
不及細思,夜璃歌傾身近前,伸指摁住安陽涪頊的脈搏,面容一點點冷凝。
夜方和何野四隻眼睛一直盯着她的臉,心漸漸地沉了下去。
爲什麼,會是這樣?
剎那之間,夜璃歌心中涌起千般滋味——她離開北宏回到璃國,本意是爲了解除與安陽涪頊的婚約,不料安陽涪頊卻於此時,中了“柔情萬縷”的毒!
柔情萬縷!又是柔情萬縷!
倘若安陽涪頊死了,這樁婚約倒真是不存在了,可,她能眼睜睜地任由安陽涪頊死去麼?他,他才只有二十二歲啊!
“太子妃……”何野終於忍不住,輕輕開口。
夜璃歌茫然地應了一聲:“啊?”
“太子他——”
“太子沒事。”夜璃歌的神情猛然變得堅定起來——無論如何,得先隱瞞安陽涪頊的病情,否則璃國上下,炎京內外,定然會生出不小的風波,所有的局勢將失去控制——或許,這就是對方的目的。
何野默默看了她一小會兒,已然明白過來,躬身答道:“是。”
“你,”夜璃歌擡手揉揉眉心,“你先回宮去,向董皇后稟報,就說太子暫住攝政王府,每日勤習政事,稍後再回。”
“是。”
目送何野離去,夜方看看牀上的安陽涪頊,再看看夜璃歌,低沉着嗓音道:“需要屬下做什麼嗎?”
“暫時不用,”夜璃歌擺擺手,臉上現出絲倦色,“你也先退下去吧。”
屋子裡安靜下來,夜璃歌頹然坐在桌邊,怔怔地看着安陽涪頊。
怎麼辦?
她該怎麼辦?
“歌兒。”夜天諍低沉的嗓音響起。
夜璃歌擡頭,茫然對上父親關切的眸光,眼中罕見地浮起淚光:“爹爹,我該怎麼辦?”
“那你先告訴爲父,爲何如此難過?”夜天諍臉上卻是難得地一派平靜,“是因爲安陽涪頊?還是因爲傅滄泓?”
“這……有區別嗎?”夜璃歌一向鎮定的面容,終於裂出破綻,“爹爹……我好累……爲什麼自從與他相遇以來,問題總是層出不窮……爲什麼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跟我們過不去?爹爹,你能不能告訴我,這,是爲什麼?”
“如果這些問題都消失了,又如何呢?”夜天諍卻依然一派四平八穩,很有哲理地問道。
夜璃歌沉默。
“歌兒。”
夜天諍在她身邊坐了下來,拿起她的手,輕輕拍着她的手背:“自古以來,易得之事易失去,難得之事難失去,倘若,你覺得這個男人值得你愛,那麼,就堅持下去,因爲,在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一帆風順的感情。”
夜璃歌擡頭,怔怔地看着他,心中的苦澀與煩惱,一點點散去。
“歌兒,你一向是個愛憎分明,極有主見的孩子,如何取捨,你應該自己拿主意。”
“可是爹爹……柔情萬縷,是沒有解藥的……”
“那你,可以試試別的法子。”
“別的法子?”
“是,認真地想一想,或許就會有辦法了,別太着急,頊兒中毒不久,還不會如此快地發作,你還有些時間。”
“倘若,我,救不了他呢?”
“……”夜天諍合上了雙眼——夜璃歌心中的痛苦,他如何不曉?可是此事幹系重大,動一發而傷全身,不得不慎之又慎啊。
“盡力而爲吧。如果太子真有什麼意外,我會,設法找回二皇子,安陽涪瑜。”
……
燭火畢畢剝剝地跳躍着,勾勒出夜璃歌依然美麗的面容,可那雙向來光華燁燁的眸子,卻透露着幾許茫然。
柔情萬縷,是由近千種藥草練成,自進入中毒者體內,便會融入血水之中,漸漸滲透五臟六腑,以極其溫和的方式,奪走人的生命。
要想化解它的毒性,要麼在中毒早期,將中毒者全身的血液全部換過;
要麼……
要麼怎樣呢?
夜璃歌不由焦躁起來,狠狠一拳砸在桌上——都是自己沒用,當年識盡天下毒物,卻始終找不到一個法子,來剋制這種詭異的奇毒。
腦海裡亮光一閃,她陡地跳起來——世間萬物,皆是相生相剋,換血做不到,那麼能不能以毒攻毒,用其他的毒素來中和呢?
這個大膽的想法,讓她重新恢復了活力,繼而飛步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