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稟火統領——”
“何事?”
“前方積水足有數十尺,車馬……無法通過。”
“知道了。”火狼點頭,稍一沉吟,“找個山坡,權充歇息之處吧。”
應了一聲,禁軍調頭離去。
“皇上。”火狼折回輦車前,低聲稟報道,“決提的江水淹沒了前行的道路,隊伍無法前進。”
“那就……紮營吧。”
總算找到座小小的山坡,禁軍們分散開來,個個面現愁色,可是當皇帝從輦車裡走出來時,他們還是“唰”地站起身,挺得筆直。
傅滄泓卻根本沒有瞧他們一眼,而是立於坡頂,極目往遠處看去,但見四方一片白水茫茫,偶爾有黑色的屋脊露出水面,就像被狂風暴雨揪翻的船隻。
“嗚嗚——”
風聲,裹着淒涼的哀泣傳來,鐵骨剛傲如他,也不禁皺起眉頭。
他自認是個無情之人,縱然身爲這方遼闊土地的王者,卻並沒有多少兼濟天下蒼生的慈悲。
在他看來,一般凡俗人等,都是弱小的,都是不值得同情,不值得理會的,死一個不少,活一個,也不多……
是的。
他很冷血。
長期宮闈傾軋,權利的爭鬥,教會了他冷血……掌權者的所作所爲,隱隱中,會成爲很多人的模範——上所行,下效也。
因爲這樣過於血腥的成長背景,他的個性裡,的確缺少很多東西——寬厚、仁愛、信義,以及,對於萬事萬物的悲憫。
或許,對於北宏,對於這個生他養他的世界,他心中有的,不是愛,而是恨,一種偏狹的恨。
這,大概是他與夜璃歌之間,最大的差別。
正如他無法理解,夜璃歌爲什麼總是爲了璃國而放棄他,夜璃歌也無法理解,他爲什麼總是過度沉溺於兒女的私情。
難道家國大業,對一個男人而言,不是更加重要嗎?
更何況,他是一個皇帝啊,他應該擔負起,那份屬於他的責任。
冷冷的風吹來,撩起金色袍角,獵獵飛舞。
“皇上。”
“嗯?”
“這是難民署的官員。”
“情況如何?”
“很不好……”身着藍色官袍的吏員渾身直哆嗦,嗓音發着顫,“直到今日,仍然未能找到……醫治瘟疫的方法。”
“噢?”皇帝的聲音有些粗啞,目光轉向火狼,“前頭引路。”
“皇上?”火狼神色頓變,“您,您要——”
“他們都是朕的子民,不是麼?”
“可是……”火狼下剩的話語,被傅滄泓眸中的寒意悉數壓制住。
由吏員引頭,一行人朝難民署而去。
難民署中。
遍地趴着哀哀嚎泣的男女老少,個個渾身潰爛,散發着難聞的氣息,醫員們用白布蒙着臉,將一具具屍體擡出去,火化掉。
所有的一切都是壓抑的,看不到任何的希望,對死亡的恐懼,壓倒性地佔據了一切,縱然是皇帝親臨,也沒有引起一絲波瀾。
傅滄泓慢慢地走着,視線毫無波動地從一張張灰黯的面孔上掃過——這就是人間嗎?這就是他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
忽然間,他的心中生出無窮無盡的破敗感——原來,當真正的災劫來臨之時,權利,或者殺戮,抑或金錢,根本解決不了任何的問題。
他們需要的,甚至不是一口可以活命的糧食,他們要的,是一劑良藥。
只可惜,他傅滄泓會的,只有殺人,而非救人。
“皇上。”火狼低喚一聲,想說什麼,卻被傅滄泓擺手止住。
走到一名正埋頭施救的醫員面前,皇帝停下腳步,第一次和緩冰冷的面容,輕聲問道:“還有救嗎?”
醫員擡頭,十分鎮定地看了他一眼,沒有畏懼,沒有卑微,彷彿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個普通人。
“我盡力。”
傅滄泓的呼吸忽然一滯。
很多年了。
他見過在權利面前奴顏求存的人;
也見過爲了利益拼得你死我活的人;
還見過四處鑽營的人;
唯獨,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彷彿生死對他而言,也沒有任何意義,他所在意的,僅僅只是手上正在做的事。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氣度?
縱然身處低位,卻依然有一種骨子裡的清傲。
“你叫什麼名字?”幾乎是下意識地,傅滄泓脫口問道。
“這不重要。”細緻地在病人的潰爛處塗上藥膏,醫員的神色依然平靜。
傅滄泓再沒有說什麼,轉頭走開了。
出了難民署,他不由長長呼出一口氣,然後轉頭看着一旁的吏員:“那個醫員,叫什麼名字?”
“回皇上,他叫楊九仁,是名醫許樸聖的弟子。”
“嗯,”傅滄泓點頭,“他到這裡多長時間了?”
“從難民署成立起,他便自願到此處施醫濟人,迄今,已有一月。”
“他平時……爲人如何?”
“不言不語,只是埋頭做手上的事。”
“可曾聽過他有什麼願望沒有?”
“好像……他想在灤陽縣裡開一家醫館,懸壺濟世。”
“火狼。”
“屬下在。”
“給灤陽知府一句話,讓他把這事落實了。”
“是,皇上。”
薄薄的雲層散開了,清亮陽光灑下來,傅滄泓忽然覺得有些頭暈,腳下頓時打了個趔趄。
“皇上!”火狼神色大變,擡上一步,將他扶住。
“朕……沒事。”傅滄泓擺擺手,重新站起,“再去……軍營……”
可他的話沒來得及說完,眼前一陣天昏地暗,而他,就那樣倒進了火狼的臂間。
……
塘裡的火苗滋滋跳躍着。
“楊九仁,情況如何?”
“皇上……是……”縱然個性清傲,可此時的楊九仁,也不由滿臉凝重。
“說實話。”
“皇上這是……感染了瘟疫。”
帳中頓時一片死寂。
雖早有意料,但當楊九仁親口說出這個殘酷的事實時,火狼還是覺得如遭雷擊。
不過,他很快反應過來:“立即封鎖消息!”
“沒用的。”楊九仁再次恢復一個醫者的清冷,“通常,感染瘟疫者,只有三到五日的時間,縱然加上我調配的草藥,也只能延緩七日左右。”
“你的意思是——”火狼徹底失去控制,劈手抓住楊九仁的胸襟。
楊九仁鎮定無比地看着他,目光清晰,沒有半點含糊。
對這樣一個人,這樣一個懷抱信念連死都不怕的人,縱然火狼再怎麼厲害,卻也無可奈何。
他頹然地鬆開了手。
“那麼,就給皇上,用最好的藥吧。”
答應一聲“是”,楊九仁轉身離去。
回到帳篷裡,火狼摒退所有的人,獨自立在牀邊,看着枕上的傅滄泓發呆。
他的腦海裡,不斷晃過一個個片段——十六年前,他第一次踏進恆王府,見到還是個孩子的傅滄泓,記得當時,他站在院子裡,手持弓箭,不斷射擊五十步開外的標靶,幼嫩掌心被牛皮弓弦勒傷,淋漓鮮血不斷滴落,在青石地面上開出朵朵紅梅,他卻始終緊咬着牙,一聲不吭,那樣的倔強,立即吸引了他的雙眼。
後來,他才知道,那就是他奉命要保護的恆王世子。
十六年,坎坷磨難,十六年,甜酸苦辣,不管恆王府遭遇怎樣的狂風暴雨,他始終不離不棄,因爲,他曾經跪在老恆王的面前發過重誓,有生之年,必保傅滄泓平安。
而傅滄泓對他,也始終存着一份情誼,始終沒有懷疑過。
可是現在,他卻只能手足無措地站在這裡,眼睜睜地看着他的生命一點點流逝,而什麼都不能做。
五天,對於那些生活安寧的人而言,或許只是短短一瞬間,然而,對這座帳篷裡的每個人而言,分分秒秒都是煎熬。
傅滄泓的臉已經開始潰爛,膿瘡像一朵朵花,佈滿他的面孔,儘管楊九仁用了最好的藥,還是無法控制。
這天,走出帳篷後,火狼終於爆發了:“你不是名醫的弟子嗎?怎麼一點用都沒有?”
楊九仁什麼都沒說,只是沉默以對。
其實,火狼心中很清楚,發火解決不了問題,可他就是忍不住。
“火統領,火統領——”
一名禁軍忽然上氣不接下氣地飛奔而至。
“什麼事?”火狼沒好氣地吼道。
“上游,上游來了個白衣仙女,正在施藥救人……”
“白衣仙女?”火狼差點跳起來,甩開大步就往前走,後方卻忽然有了動靜。
“皇上?”
不等他回過神,昏迷多日的傅滄泓,就那樣跌跌撞撞地走過,絲毫不顧君王形象地朝遠處奔去。
火狼趕緊拔腿跟上,卻聽後方的楊九仁幽幽言道:“奇蹟,真是奇蹟!”
……
隔着一帶白水,他看到了她。
恍若從雲中降落的瑤池仙姬,渾身散發着淡淡的金色光芒。
璃歌,那是他的璃歌。
傅滄泓踉踉蹌蹌地撲入水中,往前方淌去。
“皇上!”隨後跟至的火狼也下了水,展臂將他扶住,“您身上還有傷……”
傅滄泓充耳不聞,兩眼只看着那個立在小山丘上的女子,向前,再向前。
江水漸漸漫過他們的腰際、胸膛、脖頸,即將沒過頭頂的剎那,女子終於注意到他們的動靜,驀然轉頭。
шшш●ttκā n●C ○
然後,她飛了起來,伸手抓住他的肩膀,將他整個兒提起,掠回乾燥的地面上,輕輕放下。
深湛冽眸,倒映出這男子落魄的模樣——這真的是,那個瀟灑俊朗的傅滄泓嗎?是她一直刻在心間,始終忘不掉的人嗎?
他面容浮腫,滿臉膿瘡,看着就教人心碎。
“滄泓……”輕喊一聲,夜璃歌泌涼指尖落在他的面頰上,眸中忽然就有了淚意。
他仰起下頷,衝着她傻傻地笑。
夜璃歌忽然一陣心酸。
她見過他瀟灑不羈的模樣,凜然不可侵犯的模樣,卻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副模樣。
“滄泓,沒事了。”展臂將他抱住,夜璃歌嗓音輕顫。
火狼悄悄地退開了。
忽然間,覺得這滿目的瘡痍,都變成世間最美麗的圖畫。
原來,他的堅持沒有錯,他的追逐也沒有錯。
因爲,只有她在的地方,纔是——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