濛濛的霧氣升了起來,安陽涪頊長長的睫毛上,結出一顆顆細碎的水珠。
“呼哧呼哧——”他忽然聽到一陣奇怪的聲響,耳側同時感覺到熱流,驀地轉頭,一張猙獰的臉突如其來地映入他的眼簾,大叫一聲,安陽涪頊從樹杈上栽了下去,立即被十幾只野狼團團圍住。
“完了!”
心中哀嘆一聲,他無力地闔上雙眼。
“沒用的廢物!”
頭頂上方,驀傳來一聲冷哼,而那些野狼,也彷彿訓練有素一般,齊刷刷地定住,再沒有一隻敢近前。
安陽涪頊驚異地睜開眼,只見斜上方的樹枝上,飄然立着一個人。
黑色的頭巾,黑色的衣袍,手上亦戴着黑色的手套——最令人驚奇的是,對方,竟然是個女人!
一個女人,敢如此大膽地出現在荒郊野外,一個女人,面對兇殘的野狼卻毫無懼色。
微微撐起身子,安陽涪頊呆呆地看着她,心中的感覺難以用語言形容。
“嗖”地一聲,女子從樹上掠下,擡手揮處,銀光捲過,所有的野狼一聲不吭,就那麼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這——
安陽涪頊驚詫地瞪大雙眼,渾身冷寒。
做完這一切,女子轉頭,異常不屑地掃他一眼,調頭便走。
那樣冷漠的眼神,真的很熟悉。
“璃歌!”安陽涪頊當下翻身爬起,衝上幾步,拽住她的衣衫,女子轉頭,眸中滿是不耐,還帶着絲難以形容的梟殘。
也許是被夜璃歌打擊慣了,安陽涪頊這一次竟難得地沒有畏懼,而是就那麼坦然地看着她:“你去哪裡?”
女子皺起了眉:“放手。”
安陽涪頊反而加大了指尖的力度,帶着三分固執道:“你去哪裡?”
“找死!”再沒有多說一個字,女子擡手,安陽涪頊的身體便如斷線風箏似地飛了出去,“撲”地一聲重重落地。
女子轉開頭,繼續朝前走,可是衣衫後襬猛然一墜,她轉頭,卻見方纔那弱不禁風的男人,再一次死死地拉住了她。
關青雪冰冷眸底飛快掠過絲意外——出道十年以來,還是第一次,遇見如此大膽的男子,敢以這樣的姿態攀扯她。
大膽?
她是沒有見過從前那個真正文弱的安陽涪頊,所以有了這種錯誤的判斷。
垂眸看了他拉住自己裙裾的那隻手,關青雪二話不說,調頭便走,她倒要試試,這個男人能跟她多遠。
安陽涪頊掌心裡滿是冷汗,他很怕,他真的很怕,怕得渾身直抖,可是求存的意識告訴他,只有跟着這個女人,他才能活着走出這個鬼地方。
人,在生存底線掙扎時,往往會變得超乎意料地強大,不管是男人和女人,都一樣。
一旦他們不再畏懼死亡,便沒有什麼事,做不出來。
一隻只野狼從他們身邊走過,有的嘴上還叼着鮮血淋漓的肉塊,冷風挾帶着腐臭的氣息,時不時從鼻邊掠過,安陽涪頊陣陣噁心,閉上眼睛連看都不敢看。
冷睨他一眼,關青雪加快了腳步,安陽涪頊漸漸有些吃不消,臉紅心跳,上氣不接下氣,坎坎坷坷地跟着她,可無論如何,卻始終沒有鬆手。
“嘩嘩——”
激越的水聲忽然從下方傳來,安陽涪頊微微睜開眼縫,雙瞳轉了轉,卻驚見自己站在一條腐爛得七零八落的棧橋上,橋下則是奔騰呼嘯的河水。
擡手死死地摁住胸口,他努力抑制着在喉嚨處打轉的驚叫,跟着關青雪一步一步往前走。
眼見着快到對面,他腳下踩空,驀地一滑,整個身子掉下棧橋,幸虧他反應得快,伸手一抓,攀扯住鐵鏈。
棧橋本已腐朽,哪裡能夠承受他身體的重量,頓時劇烈地搖晃起來。
安陽涪頊努力仰頭,朝那個一身黑衣的女子望去。
關青雪穩如泰山般地站立着,似乎是在觀賞,也似乎,是在等待他呼救。
可是這個男人,又一次讓她吃驚了——他的眼中分明有着濃烈的懼意,卻始終沒有開口求援。
微微地,關青雪眯縫起雙眼——她拖着他一路走來,早知他沒有半點武功,而且,據他的形容舉止判斷,他絕對是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遇到這樣的情況,應該早已屁滾尿流纔對,可是他,卻仍然顯示了一個男人面對惡劣境況時,應有的鎮定。
鞭影閃處,末端纏住男子纖瘦的腰身,凌空往上一拋,已然帶着他脫離險境。
“謝謝。”雙腳落地的瞬間,安陽涪頊輕聲道。
關青雪看他一眼,還是一言不發,調頭繼續朝前走。
淡薄晨曦在山巒上燃起,照亮整個狹長的山谷。
雙腳踩在鬆軟草地上的踏實感,讓安陽涪頊長長呼出一口氣,他不禁側頭,略帶感激地看了黑衣女子一眼。
只是一眼,他便怔住了。
這個女子身上,有一股奇異的美感。
她面容很冷,膚色青白,彷彿常年生活在陰暗的地底,卻有一雙亮得怕人的銳眸,臉部輪廓犀利而冷漠,卻時不時流溢出絲絲冷豔。
安陽涪頊屏住了呼吸——這樣的女人,照理說,是不討男人喜歡的,尤其是,不討他這種男人喜歡,可是不知道爲什麼,他對於她,心中卻始終有一種莫明的依從感。
對,是依從,而不是依賴。
“你在看什麼?”關青雪冷冽的嗓音突然響起。
安陽涪頊忍不住一抖,然後訥訥地轉開眼去。
“前面就是大路。”嗓音冷寒地扔下一句話,關青雪調頭便走。
“呃——”安陽涪頊又一次追了上去,“姑娘,可以請問一下,你的名字嗎?”
“沒必要。”關青雪扔下三個字,仍然往前走。
佇在原地,安陽涪頊沉思片刻,再次跟上前去——因爲他實在不認識路,也不知道該怎麼,才能回到大隊伍中去,還有一點原因,他實在說不出口——就是喜歡跟着她。
可是這一次,關青雪再沒有給他機會,身影一閃,已然消失在濃密的樹蔭裡。
“姑——”安陽涪頊的呼喊停留在脣邊,被薄碎的風淡淡吹開去。
悵然、落寞、受傷,從他漂亮的眼睛裡閃過,低頭看了眼空空的手掌,他無聲嘆口氣,茫然擡頭四顧,但見三條小徑延展向三個不同的方向,而他,該往哪裡去呢?
他可不是夜璃歌,也不是傅滄泓,他是個養在深宮中的豪門貴公子,對於世間的險惡,對於獨立求存,是沒什麼能耐、技巧的,倘若此時一夥強匪殺出來,絕對能置他於死地。
發了良久的呆,安陽涪頊方纔胡亂地選了條路,慢慢朝前走去。
“咕咕——”行不多遠,腹中忽然鳴聲大作。
餓。
這大概是他人生二十多年來,第一次感覺到,什麼叫作,餓。
餓了,就要吃東西,可是向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他,能夠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麼?
在一棵野棗樹下,安陽涪頊停了下來,仰頭看着上方青色的果子,口中不停地吞嚥唾沫。
俯身拾起塊石頭,往上一扔,但聽得“唰啦啦”一陣響,落下無數半生不熟的棗子來,安陽涪頊拋了石塊,彎腰拾起一枚,朝口裡塞去,剛嚼了兩下,便“呸呸”全吐了出來——苦的,真苦!
擦去脣邊青色的汁漬,安陽涪頊愁腸百結,只覺肚子更餓了。
不得已,他只能託着又餓又累又疲憊的身子,繼續往前走,只希望能在這茫茫荒山之中,尋到一戶人家,討得一碗飯吃。
討得一碗飯吃——此時此刻,這個最樸素的願望,竟成了這位尊貴太子爺,最真實的嚮往。
可是上天有時候也是殘酷的,從大早上到傍晚,他奔走一日,卻一無所獲。
擡頭無力地看了眼天邊那輪淡紅的夕陽,安陽涪頊只覺得陣陣發暈,恰在這時,一陣微醺的肉香,忽然從前方的山洞裡傳來,安陽涪頊頓時精神大振,幾乎是連滾帶爬一般,朝前方撲去。
“來,喝!”
“這豹子肉真他媽不錯!”
“等吃飽了,今晚再摸到村裡去,弄兩個娘們兒來,樂他一樂!”
安陽涪頊收住了腳步——他雖然不經世事,卻也能從這些粗獷的言語中判斷出,這幫人絕非好貨色!
怎麼辦?
側身隱在野草叢中,他一手摁住肚子,一手撐着石壁,渾身的神經再次繃緊——理智告訴他,要離開,要趕緊離開,可是,那洞中不斷傳出的肉香,卻像一根魔繩,牢牢地將他綁住——他餓,他真的是很餓啊!
飢餓的感覺在這一刻,暫時性壓倒了所有的一切,甚至讓他忽視了危險的存在。
吃到鮮美的食物,讓自己活下去,是他現在滿腦子想的事。
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
天邊殘光盡收,整個大地沉入一團漆黑。
打着飽嗝,大漢們腆着肚子剔着牙,從山洞裡走出來,一邊說着葷話,一邊往山外而去。
待他們徹底走遠,安陽涪頊方像兔子一般跳起來,衝進山洞,抓起一條尚有餘肉的豹子腿,塞進口中,全無形象地大吃大嚼起來,將平素的風度悉數丟到腦後。
興許是他的全副精神都放在了食物上,固而沒有覺察到,有兩個山匪去而復返。
等他看清兩道黑影立在自己面前時,整個人驀地一呆,然後拋下豹子腿,忙忙地朝角落裡縮去:“你,你們——”
山匪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眼裡跳躥着興奮的光,像是發現什麼絕世稀珍似的,脣邊浮起淫-縱而貪饞的笑。
“疤三,”其中一個留着小鬍子的山匪道,“你看這小子細皮嫩肉的,賣到紅香館去,能值多少兩銀子?”
疤三咂咂脣,露出兩顆黃板牙:“小模樣不錯,怎麼着,也值五十兩銀子吧。”
“看來咱哥們兒,是註定要發筆小財了。”山匪說着,繞過火堆,伸手來抓安陽涪頊。
未料安陽涪頊伸腿一個橫掃,將山匪撂倒於地,摔了個嘴啃泥,自己一咕嚕爬起來,飛速朝洞外奔去。
“他格姥姥的!”山匪惱怒異常,雙臂撐地,猛地躍起,像箭一般追出來。
安陽涪頊撒開雙腿,只管往山林濃密-處鑽去,藉着樹叢,躲避着後面那兩個兇狠男人的追擊,華麗的錦袍被叢叢荊棘劃得破破爛爛,可他什麼都顧不得了。
山匪唧哩咕嚕不住咒罵,始終緊追不放,直將安陽涪頊逼至一堵高高的山崖下。
前方,已無去路,後方,是不斷逼近的山匪,安陽涪頊眼中無聲閃過絲絕望,再次拔出匕首,強忍住渾身戰慄,轉過身來,面對寸寸逼近的危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