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籬小屋前。
夏紫痕安然而坐,條凳兩旁,列着數名身着黑衣的夜家暗衛。
幾絲山風掃過,拂動女子腮邊青絲——二十多年過去了,她的風采,似乎並沒減退多少,反而顯出一種與世間女子全然不同的神韻。
歷經滄桑和風塵的神韻。
兩道人影,映入夏紫痕的眸底。
“娘。”
行至她面前,夜璃歌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
“嗯。”夏紫痕面無表情,擡手指指對面空着的長凳,吐辭簡潔,“坐。”
拉着傅滄泓一起坐下,夜璃歌方纔迎上母親的目光:“娘,女兒又讓您擔心了。”
“沒事。”夏紫痕擺手,朝旁一指,“倒是頊兒——他因爲你,好幾日都沒有睡覺了。”
夜璃歌側頭看去,方見安陽涪頊正默立在竹籬邊,靜靜地看着她,雙眼紅得像兔子一般。
不知道爲什麼,這一次面對他的目光,她的心中居然生出絲歉疚之意,當下轉開頭,再一次看向母親:“娘,您大老遠跑到這裡來,難道只是爲了看看女兒?”
“當然是爲了看看你!”夏紫痕的口吻,微微有些嚴厲,“你知不知道,娘有多擔心你?你爹也擔心你,還有,他們,他們——”
“可是娘,”夜璃歌的口吻,帶上三分委屈,“歌兒也是爲了璃國——”
“這個娘知道,”夏紫痕輕嘆一聲,“若非因爲此,娘又怎能原諒你。”
話鋒陡一轉,夏紫痕的口吻已然變得犀利:“那個安王,膽子還真是不小!居然敢動你,看來,是得給他點顏色瞧瞧了。”
“娘!”夜璃歌唬了一跳,心中卻不由有些竊喜——看來這位當年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紫痕令主,胸中仍自藏着銳氣,“這裡好歹是虞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還知道什麼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啊?”夏紫痕橫她一眼,“你自己說說看,這些年惹出的事還少嗎?”
夜璃歌撇撇脣,只好乖乖閉嘴,聆聽母親的教訓。
“罷,罷,你娘現在的確年紀大了,再沒有當初那好勝的勁兒,等收拾停當,咱們就離開虞國,立即回炎京。”
“回炎京?”聞聽此言,夜璃歌卻是一怔。
夏紫痕的眉頭頓時豎起:“怎麼着?難不成你還想呆在外面,繼續漂泊?”
夜璃歌不說話,只是拿眼瞅了瞅傅滄泓。
“娘,”咬咬嘴脣,鼓起勇氣,夜璃歌坦白道,“女兒,女兒不想回璃國,更不想回炎京!”
“那你想去哪兒?”
夜璃歌又瞅瞅傅滄泓,那一句“我想跟他走”,已經在喉嚨裡不停打轉,可安陽涪頊殷切切的視線若有若無地看過來,立即給她一種無比沉重的壓力。
最後,她只能很無奈地道:“娘,這事,等我們下山再說,好嗎?”
夏紫痕睨了她一眼,終究妥協:“也行。”
舒了一口氣,夜璃歌立即站起身:“夜方!”
“小姐!”
“什麼時候可以出發?”
夜方遲疑了一下,用眼角餘風看看主母,方道:“半個時辰。”
“好,”夜璃歌點頭,“西楚公子他們呢?”
“在那邊。”夜方擡手,朝不遠處的小樹林指了指。
“你先呆在這兒,好嗎?”拉着傅滄泓走開幾步,夜璃歌壓低嗓音道。
傅滄泓沒說話,只是輕輕點點頭,看着夜璃歌離開。
甫踏進小樹林,便見西楚泉和傅滄驁各自倚樹而立,雙手環抱於胸前,像鬥雞似地注視着彼此。
“你們——”夜璃歌走過去,看看這個又瞅瞅那個,“你們這是做什麼?”
兩個男人一齊回神,視線刷刷落到夜璃歌身上,一個哼了聲,一個哈了聲。
這是什麼態度?
夜璃歌擰起纖眉,本想呵斥他們,但念着他們這幾天在外面,也夠忙碌的,遂忍了下來,只淡淡道:“準備準備,下山。”
“去哪兒?”
夜璃歌沉默——說實話,她也沒想清楚,下山之後該去哪兒。
倒是傅滄驁,白了西楚泉一眼,甕聲甕氣地答道:“知道了。”
帶着兩個男人走出樹林,夜方等也準備妥當,一行人隨即啓程,往山下而去。
在半山腰的岔道口處,夜方停了下來,回身向夏紫痕請示道:“夫人,往南邊是回元京,往北邊則是轉道茂原,請夫人下令。”
“茂原?”夏紫痕微微一怔,“可有派人去探過路?”
“回夫人,已經探過。”
“如何?”
“除了小股遊躥的馬匪外,沒有其他的障礙物。”
“馬匪?”夏紫痕眸底掠過絲梟色,“就走茂原。”
“是。”夜方躬身領命,回頭一聲長嘯,一衆人等立即調轉方向,朝北邊兒而去。
自從離開竹籬小屋後,安陽涪頊一直若即若離地跟在夜璃歌后面,彷彿在看守一件屬於自己的寶貝,眼睛裡始終閃爍着一種可憐兮兮,卻又鍥而不捨的光。
夜璃歌只覺後心陣陣發涼,卻又不知該如何處理,而傅滄泓厚實的手掌一直緊緊包裹着她泌涼指尖,也無聲宣告着某種“佔有權”。
此時的夜璃歌,只感覺自己彷彿站在一條逼仄的狹谷中,兩頭都被堵得死死的,根本沒有出口,也像是拔河的繩子,被兩個男人各執一端,賣力地拉扯着。
安陽涪頊那一端,代表着某種強大的,她看不見,卻又時時存在的實力——家庭、國家、皇室、傳統、輿論,而傅滄泓這一端,則是——自由的意志,真實的情感,與衆不同的個性。
是的,就是這樣的。
她很想,真的很想只做自己,卻始終無法做到,不顧別人的感受和死活——有時候她的腦海裡會莫明其妙地出現一個畫面,父親母親站在自己面前,擡着血淋淋的手指,喝罵她這個不孝之女,不顧家,不顧國,不顧所有的一切,只爲了一個狼子野心的男人。
每每想到這樣的情景,縱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心中也不禁生出絲畏懼——難以言說的畏懼。
傅滄泓,就算我們真的拋開一切,孤注一擲在一起,就能幸福,就能快樂嗎?
她知道這樣的想法很不應該,但她真的控制不住自己,尤其是,每每看到安陽涪頊的時候。
如果,如果安陽涪頊愛上了虞緋顏,或者那個什麼金瑞三公主……不行,這個念頭剛生出來,她就忍不住搖頭——以安陽涪頊的單純,怎能應付得了心機深重的她們?不愛上還好,若是愛上,肯定是璃國的災難,那些後宮亂政的事,她向來聞睹甚多……輕咬脣瓣,夜璃歌強令自己平息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
“怎麼了?”傅滄泓顯然發現了她的小動作,低沉嗓音問道。
“我們……”夜璃歌一思索,忽然將目光朝旁一轉,眸現驚喜地道,“鳳凰草!”
不待衆人回過神,她一扯傅滄泓,拉着他“嗖”地一聲,鑽進濃密的樹林裡。
“你想和我私奔?”傅滄泓的嗓音裡,帶着濃濃的喜悅和激動。
“是啊,”夜璃歌這次,竟然答得毫不含糊,“咱們得設個法兒,甩開他們……”
傅滄泓轉頭,悄悄朝外瞥了一眼:“那個什麼西楚泉,還有傅滄驁,你也能放得下?”
“我會設法暗地裡留消息給他們,讓他們自己找來。”
“那……夜夫人呢?”
夜璃歌嘟起嘴,難得露出女兒嬌態:“拉你走,就是爲了避開我娘。”
“要是她追來怎麼辦?”傅滄泓眸中精光閃閃。
“追來?”夜璃歌眨眨眼,“那就要看你北宏帝君的本事了……你不會,連這都做不好吧?”
“行行行。”傅滄泓忙不迭地點頭——只要她肯心甘情願地跟他走,不要說布幾個迷陣故弄玄虛攔住夏紫痕,就是讓他去摘天上的星辰也成。
“就這麼說定了。”夜璃歌拿起他的手,對掌一拍,“只要抓住時機,我們立刻行動。”
計議完畢,兩人方從樹林裡走出,追上大隊伍,繼續前進。
冷眼將身後那一對小人兒的舉止盡收眼底,夏紫痕卻始終一聲不吭——說實話,對於傅滄泓其人,她心中的感覺也是複雜的——雖然直到現在,她還沒有什麼機會直接跟他打交道,但卻深深相信,自己女兒愛上的男人,絕對不會太孬,如果不是他的身份,如果不是夜璃歌身上牽繫的東西太多,她真不介意,就這樣放他們自由。
可是歌兒,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選擇所決定的,是什麼?
“夫人。”安陽涪頊不知何時湊到她身邊,滿臉的委屈,眸光沉鬱。
看着他那張憔悴的面容,夏紫痕眸中也不由閃過絲嘆息,卻只能輕聲撫慰道:“頊兒,凡事不可太強求,隨緣隨分吧。”
安陽涪頊胸中的痛苦像春草般不住猛長,卻只能選擇沉默,沒有人知道,他有多想手執利刃,朝那個男人衝去,一劍捅穿他的胸膛。
可這也僅僅只能是想想而已,漫說他沒有那個能力,縱然有,他只怕也做不出這樣的事來。
他該怎麼辦?
難道真的只能這樣,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未婚妻,被他人奪走嗎?
“夫人!”
前方忽然傳來夜方的喊聲。
“何事?”
“發現有馬匪的蹤跡!”
所有人的注意力立即高度集中起來,整支隊伍一時靜寂。
“小心戒備!”夏紫痕下達命令,立即,暗衛們紛紛各就各位。
傅滄泓渾身上下也猛然繃緊,下意識地握緊夜璃歌的手——看來上蒼還真是喜歡開他們的玩笑,不肯多給他們片刻安寧的光陰。
如果戰鬥不可避免,那麼,就戰鬥吧!
對視一眼,他們都清楚地看見了彼此的心思。
或許這場戰鬥,對他們而言,也是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