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府。
偕語樓。
書房。
夜天諍來來回回地踱着步子,不時提起筆來,在鋪於桌面的宣紙上勾勾畫畫。
與董皇后的一番談話,在他心中引起不小的波瀾,也讓他頗覺棘手——無論如何,董皇后總是璃國的皇后,更是太子安陽涪頊的母親,他相信,無論她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會對自己的兒子不利——那麼,她和金瑞之間到底有沒有關係?如果有,又是什麼樣的關係?
所有的一切,都透着撲朔迷離,即使洞察幽微如他,也難在一時之間,作出相應的判斷,並採取行之有效的辦法。
就在他攢眉凝思之際,書房門外輕輕響起低低的叩聲。
“誰?”
“伯父,是我。”
“頊兒?”夜天諍先是一愣,繼而言道,“進來吧。”
門扇“吱呀”一聲打開,安陽涪頊提步邁入,先行躬身施禮,方直起腰,視線靜靜落在夜天諍的眉宇之間。
“可是今日之學業,遇到甚爲難之處?”
安陽涪頊搖搖頭。
“那——”
“是與金瑞聯姻一事。”
“怎麼了?”
“頊兒經過仔細思慮,覺得此事不妥。”
“不妥?”夜天諍略吃一驚——倘若安陽涪頊太子爺脾氣發作,鬧着非要將金瑞三公主退回,那可是亂上添亂,縱他再生出幾顆腦袋來,只怕也難應付。
“是,”但安陽涪頊接下來說出口的話,顯然大大出乎了夜天諍的意料,“昨晚頊兒想了一夜,覺得金瑞帝君此舉,甚爲可疑——我朝與金瑞之間,素無任何來往,眼下既不交兵,也不必合縱對敵,卻突然提出聯姻一事,要說他們沒有別的打算,只怕難取信於人。”
沒想到,他竟然看到了這一層,夜天諍大感意外的同時也甚覺欣慰,微微點頭一笑:“那麼,依頊兒的意思,該怎麼做?”
“所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淹’,他們‘好意’派公主前來,若我朝一力婉拒,反被金瑞小視了去,所以,依頊兒的意思,不如讓他們看,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們想以一個公主,來覷探我朝虛實,那我們就讓他們‘看到他們想看到的’。”
“‘看到他們想看到的’?嗯,”夜天諍習慣性地摸摸下巴,“這倒有些意思,可是,這事說起來容易,辦起來卻難,況金瑞三公主的隨嫁人等,至少也有數百,要想將他們全部約束住……”
“伯父毋須憂心,這個頊兒心中已有計較。”
“哦,”夜天諍目光一閃,看向他的目光更加深凝,“未知頊兒,可否說與老夫一聽?”
安陽涪頊臉上卻浮出幾絲紅潮:“頊兒想再仔細謀劃謀劃,到時再說與伯父聽,未知可否?”
“行啊,”夜天諍點頭,眸中滿是慈色,“就依太子殿下,殿下什麼時候想說,那便什麼時候說。”
“要事”已畢,安陽涪頊卻仍磨蹭着不肯離去,臉上的紅潮愈來愈濃,像是憋着滿肚子的話,卻不知從何說起。
夜天諍心度其意,婉轉言道:“太子且放寬心,專意治學,其他的事,老夫理會得。”
安陽涪頊仍是不肯離去,過了良久,方深吸一口氣,鼓足莫大的勇氣道:“頊兒……想離開炎京,去尋璃歌!”
“什麼?”夜天諍震驚不己,當即否決,“萬萬不可!”
“爲什麼?”安陽涪頊握緊垂在身側的拳頭,“我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決斷自己的事,難道不是嗎?爲什麼那個北宏皇帝可以想去哪就去哪,我卻只能一天到晚呆在炎京城中?”
夜天諍啞然——面前這個孩子,是越來越讓他吃驚了。
“江湖險惡,你可知道?”
“江湖險惡,難道後宮,難道朝堂,就不險惡了嗎?難道我乖乖呆在炎京城中,就能保一生平安順遂了嗎?”安陽涪頊極力爭辯道,面色漲得通紅。
他的話,雖然很有道理,可夜天諍卻不敢贊同,一來太子安危,非同小可;二來董皇后那關,也是絕計過不了的。
見他板起面孔默然不語,安陽涪頊眼裡閃過絲失望——在他心裡,夜天諍是個宛如神祗般的存在,正因爲他的傑出,纔有夜璃歌那樣非凡的女兒,可是,爲什麼他的態度,卻與母后如出一轍?
他知道,這朝廷裡上下,有很多人都在暗地裡笑話他的文弱,可他爲什麼會像今日這般文弱?還不都是給那些整日將他捧上捧下的人慣出來的!
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不被允許有自己的感情,自己的意志,他總是按照他人明裡暗裡的示意,做着那個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其實很多時候,連他都未必明白,自己到底想做什麼樣的人,想過怎樣的生活。
這樣的日子,一過便是二十年,直到遇見夜璃歌。
她以那樣眩目的方式,闖進他的視野,喚醒他沉睡的激情與嚮往,他嚮往她,喜愛她,深深地眷戀着她。
在他眼裡,她就像天邊纔剛破雲而出的朝陽,就像從九天之上飛落的鳳凰,周身散發着迷人的光彩,從那一刻起,他開始竭盡所有的力量追逐着她,也從那一刻起,這個生來“稱心如意”的男子,開始品嚐到痛苦、煎熬、折磨、委屈、悲傷、憤怒、不甘……
可以說,他一生情緒的大起大落,都是圍繞着夜璃歌展開的,他漸漸明白,自己心中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並不是赫赫皇權,也不是人們的稱揚與仰望,而是夜璃歌!
是那個普天之下絕無僅有的夜璃歌!
只是男女情感這種事,並不是人力可以強求,即使他是太子,也不能左右夜璃歌的心意。
她不愛他。
甚至連最普通的喜歡都沒有。
他該怎麼辦?
很多個夜裡他躺在枕上,反反覆覆想的都是這件事——他該怎麼辦?他能怎麼辦?
真實的情況是,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不知道如何才能靠近她那顆高傲的心,他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做什麼都是錯,不做什麼也是錯。
這種內心裡的煎熬,外人看不見,但卻時時有如刀割,箇中的痛苦,實非常人能夠忍受,更何況,是從小“百事如意”的安陽涪頊。
無數次他都想放棄,可是一看到夜璃歌出現在眼前,便又忍不住,若她不在眼前,他又會像失魂落魄一般,做什麼事都提不起精神來。
掐指算來,夜璃歌從攝王府中消失,已將近三月有餘,安陽涪頊早已覺得度日如年,哪還有心向學?
他滿心裡痛苦,卻又不知能向誰人去說——身邊使喚的人雖多,卻大都只知刻意奉承他,且對他們之間的糾葛,都是小心避忌,誰還敢亂嚼舌根?
至於夜天諍跟前,他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況且這些天來呆在攝政王府,他也漸漸褪去昔日的懵懂情狀,識得些人情冷暖,知道夜天諍心下,對自己這份“癡念”,也是不怎麼以爲然的。
表面上看,他仍是高高在上的太子爺,可在自己的婚事上,卻是一籌莫展——他平生好不容易做次主,結果處處受阻——母后雖然同意,但母后贊成這門婚事的真正動機,卻讓他隱隱有些心寒。
大概這炎京城中,沒有人相信,他是真愛夜璃歌。
他是真的只想陪在她身邊,安安靜靜地渡過這一生,可是爲什麼,璃歌不信他,夜天諍不信他,還有一個傅滄泓,時時刻刻想着要他的性命……
他很委屈,真的很委屈,所以,也想做點什麼事來,證明自己對夜璃歌的心意。
但是看起來,這仍然只是他一個人的想法。
夜天諍不同意,母后不同意,身邊每一個人都不會同意。
倘若是從前的安陽涪頊,必然已經放棄,可是這次,他卻做出了一個非常大膽的決定——
看着安陽涪頊遠去的身影,夜天諍眼中浮起隱隱的憂色——安陽涪頊身上的變化,讓他驚喜的同時,也讓他深深擔憂——怕他在還沒完全壯大自己的時候,就去挑戰那些看得見的,看不見的敵人。
更怕他一個無心的舉動,傾覆這一盤本來就已經極其微妙的棋。
世事本如棋。
每個人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倘若其中某顆棋執意要改變其原有的位置,將會引起一連串的震盪反應,輕則是一域一處的得失,重則改變整個棋局。
夜天諍是個清晰而理智的男人,他一直站在邊盤,注視着所有的變化——夜璃歌會出手幫助傅滄泓奪取北宏帝位,已然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傅滄泓愛夜璃歌愛得如此瘋狂,也對他的心靈造成震撼,而如今,這個名叫安陽涪頊的年輕男子,也因他的女兒,發生了某種不可逆轉的變化……而這變化,意味着的,又是什麼呢?
……
夜深人寂。
東院之中。
安陽涪頊摒去所有人,將自己日用之物粗粗收拾了個包袱,拿起柄短劍,便閃身出了房門。
誰想剛至二院,前頭黑影裡便閃出個人來,擋住他的去路:“太子殿下,請回。”
“夜方?”就着濛濛天光,安陽涪頊瞧清面前這個人,非但沒有作罷,面色反而一沉,“你讓開!讓外面那些人也統統撤掉,不許攔着本宮!”
“殿下!”夜方沉膝跪倒,苦苦勸說道,“千金之子尚不輕易涉險,何況殿下?”
“千金之子?”安陽涪頊重複着這四個字,臉上浮起絲冷笑,“你們表面上,一個個都說本宮是千金之子,其實那心裡,都在暗暗嘲笑,覺着本宮是個廢物吧?”
“卑職不敢!”夜方一臉肅容。
重重地“哼”了一聲,安陽涪頊繞過他,繼續朝外走,眉宇間神情毅然。
夜方不敢強攔,只得攝脣一聲唿哨,樹叢中閃出另一道人影。
“去,通知王爺。”匆匆交待一句,夜方提步跟上安陽涪頊——身爲夜天諍手下最得力的暗人,他很清楚,倘若安陽涪頊在夜府出事,後果難以預料。
書房之中。
夜方垂手而立,心中暗暗納着罕,臉上卻沒有一絲表情。
聽到他的報告,夜天諍平靜依舊,彷彿安陽涪頊強闖府門一事,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備馬。”
夜天諍乍然響起的聲音,讓夜方爲之一怔,繼而才答道:“是。”
快步走出王府,夜天諍飛身躍上馬背,直奔皇宮而去。
董皇后已然睡下,陡聽得外面雲板清響,趕緊着起身着衣,扶着侍女的肩急步而出。
看着立於殿中的夜天諍,董皇后妍麗的臉上浮出層慍色:“攝政王,這大半夜的,你唱的是哪一齣?”
“啓稟娘娘,”夜天諍不以爲意,神色沉穩,斂袖躬身,“太子殿下執意要離開攝政王府,微臣不敢留難,只能夜闖禁宮,稟報娘娘駕前。”
“離開王府?”董皇后面色一凜,“他要去哪裡?”
夜天諍目光閃了閃,似乎有些爲難:“據太子殿下聲稱,他要去尋找……微臣那任性的女兒。”
“嗬嗬,”董皇后先是一怔,繼而掩脣低笑,“夜家鳳凰的魅力果真天下無雙,竟令一個北宏帝君,一個璃國太子魂不守舍,攝政王,你果真是教養有方啊!”
“微臣汗顏。”夜天諍的神情愈發謙卑,“太子殿下之事……還請皇后娘娘拿個主意。”
“本宮的兒子,本宮自會管教,不勞攝政王費神!攝政王還是好好想想,如何尋回太子妃吧!”董皇后言罷,鳳袖一擺,“攝政王,請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