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只再要一個。”他轉身抱住了我,溫柔地輕撫着我的背,嘆了口氣道,“雲曇,我不是不喜歡孩子,不過比起還沒影的孩子,我更在意與我共處至今的你。”
“嗯?”我不解,這話聽着像是還有內幕?
“我會醫術,這你是知道的。”他吻了下我的額頭,“事實上對於女子而言,多次生產並不是好事,每生一個孩子都是在拿自身精血相拼,額娘教我醫術時說過,女子生產次數多了,怕是與壽元有礙。”
我沉默了,難怪男人要三妻四妾,除了貪花好色,許是也有這方面的緣故。婆婆懷孕,他如此大動肝火,難道也是憂心於此?
“我同意再要一個孩子,但是你需答應我,無論是男是女,就此一個,以後再不得提及生子之事。”
我點頭應了,看來額娘下次來,需得好好說說才行。
雍正七年,婆婆生了個小公主,可小公主出生即殤,我第一次看到皇上那般失態,也第一次看到我向來清俊雅緻的夫君那般狼狽,他執意守在婆婆牀前,一遍遍吹着那管從不離身的血玉簫,我望着他的模樣實在是心疼得不能自已。
後來婆婆好了,他卻是累倒了,所幸底子好,又是學過武的,養了些日子也就恢復了,只是……我時常看到他一人獨處時,滿身都是悲傷,甚至發呆愣神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他越發忙了,似乎手中的事務繁雜起來,所有人都被婆婆將要封后的消息吸引了心神,只有我察覺到了些異常。
每次他給婆婆請安,總會多留一陣子,不知因爲何事。
雍正七年八月十五,遠超於皇上元后的冊封大典盛大隆重的開始,我站在皇子福晉那列裡看着我的婆婆身着皇后冠服一步步登上那天下女子最尊貴的位置。
與平日裡不同,那日的婆婆淡漠威迫,淺淺含笑、眼神淡淡,三分的疏離,五分的尊貴雍容,剩下的竟是難得的清逸和善,這般的皇后娘娘讓人不由得心生臣服景仰,不敢褻瀆,不願不敬,亦忍不住衷心叩拜。
我總覺得婆婆那時的氣韻,就擁有這樣的力量,無論是誰,都會情不自禁地尊敬拜服,不會心生不滿,只會想要親近而充滿敬意。
皇后之位,婆婆其實並不太看重,我的夫君,連同我的小叔子都是反應淡淡,不知是看不上這個頭銜還是不屑於這個頭銜,但……婆婆卻並沒能長久地坐在這個位置上。
雍正十年十一月,婆婆崩逝了,就在我診出喜脈後的兩個月。
她並不是在圓明園或者宮裡崩逝的,皇上帶着婆婆出巡去了海邊,姐姐和董鄂額駙、他與我、十一弟和舒穆祿格格,我們全部隨行同往。
我們站在沙灘外緣,看着皇上挺直了背、僵硬地抱着婆婆走向海水來回沖刷的沙灘,他們一步步沿着沙灘走着,後來婆婆被放了下來,天底下最尊貴的一對夫妻,那一刻像兩個只有彼此的老夫老妻,相扶相持着緩慢向前挪動……
毫無意識的,我已然淚流滿面,他嘆息着爲我擦去淚水,滿臉滿眼的悲傷沉痛。
我記得他曾說過:“姐姐是額娘最疼愛的一個孩子,而我是額娘最喜歡的一個孩子,冕兒卻是額娘最重視的一個孩子。”
轉眼看看旁邊,姐姐靠在董鄂額駙肩頭哭得不能自持,冕兒……十一弟仰頭望着天空,不過虛齡十三的他負手而立,周身的氣息趨於一種讓人窒息的平靜。
“不!”皇上的仰天長嘯傳來時,我們全部跪了下來。
我從來不知道,皇上對婆婆……居然情深至此,以至於抱着婆婆遺體迴轉的時候,本來看着不過四十左右的皇上竟蒼老得比真實年齡還過,原本冷峻威嚴的氣勢化作一片死寂,透着沉重悲涼的感覺。
先擬作“元懿皇后”,後又諡爲“孝懷皇后”,所有人都說皇上對婆婆情深不壽,可我卻和他一樣,忍不住替婆婆抱屈。
皇上輟朝十日,連不管事多年的太上皇都驚動了,可最後還是他前去罵醒了皇上,沒錯,就是罵,聽當時在旁的八弟說起時,我都狠狠捏了把汗。
爲婆婆蓋棺時,又是他闖進去才蓋了的,那天退出來的所有人都不知道殿內發生了什麼,卻明顯看到,那時身在殿內的太上皇和諸位王爺們出來時臉色分外不好,或難看或蒼白,有的還透着絲不易察覺的難以置信和驚惶。
氣氛一直很沉重,自婆婆走後,皇上不再宴飲、不再出巡、不再遊玩、不再說笑,只是久久地埋首於政務當中,並花費了更多的心力親自教導十一弟。
從前冷清的七貝勒府漸漸熱鬧起來,拜訪的客人多了,奉承的也多了。
我知道,這是爲了儲位,爲了富貴,爲了從龍之功。皇上的蒼老顯而易見,比之更爲年長的誠親王還過,所有人都覺得,皇上怕是……
我的夫君是皇上的嫡子,才學、能力都有,而且幼年時還受過太上皇的教導,立爲儲君也不是不可能,但……
“雲曇,你若不喜歡,閉門謝客就好,無需理會那些人。”有一日待客後,他看着疲憊的我道。
摒退左右,我不禁問出了心中的疑惑:“你可想要更進一步?”
他定定望着我一會兒,忽然笑了:“你覺得呢?”
我皺眉深思,有些踟躕地道:“論聖寵、論才能……你自然是能的,可皇阿瑪親自帶了十一弟在身邊教導,這……”
“你怎麼不想想其他人?比如二哥、四哥?或者有半個嫡子之稱的九弟?”他坐到我身邊,看着像是要和我認真說說此事的樣子。
我搖搖頭:“二哥佔長不佔嫡,而且齊妃娘娘……似乎並不得寵,至於四哥,懋妃娘娘已去,無人替他在皇阿瑪面前說話,恐怕也是沒希望的,九弟那半個嫡子的名頭又哪裡及得上你和十一弟的嫡子身份?況且先皇后早早去了,皇阿瑪也並沒有認同他的半嫡之說……”
“行啊,沒想到我的妻子也是個透徹的呢!”他歡喜地攬我入懷,驚了我一跳。
我們抱着粘糊了一會兒,他認真看我:“雲曇,你想要那鳳椅嗎?”
下意識的,我搖了頭,婆婆爲後的那兩年,雖然將宮務交於順貴妃娘娘打理,只掌着鳳印,可有些事務還是會拿到她面前,時不時還必須接見一些宗室福晉和各家命婦,那日子比我管家勞累了不是一點半點,我……以我的出身,並無信心過好那樣的日子,所以皇后之位,還是算了吧!
我往他懷裡靠得更緊了些,再者說,一旦他登上那個位置,怕是再無法只有我一個了吧?大婚一起過了八年,我已經習慣了現在這樣,私心裡不願意改變分毫。
他用胳膊將我完全圈入懷中:“老實說,我並不想要那般的尊貴,否則早在康熙五十四年的時候就……”似乎是覺得說多了,他轉了話茬,“額娘選中了冕兒,所以那個位置只能是冕兒的。”
我既吃驚又不解,怎麼會這樣說,婆婆選中了,就一定成真嗎?那皇上的意思便不看了?
“而且,雲曇,再堅持幾年,等冕兒……我就帶着你遍遊名山大川去!”他目露希冀,隱隱地透出些激動。
我意外地張張嘴,可心裡卻溢出了渴望,名山大川啊,從出生至今,我都生活在宅子裡,還從來不敢想這些……真的可以嗎?但……
“那永玖和念卿怎麼辦?”我的兒子和女兒,一個九歲,一個出生不久,如果我和他都離京了,那孩子們怎麼辦?
他不滿地哼哼一聲:“永玖現在不是冕兒在教導嗎,到時把他丟給冕兒就是了,至於念卿……”提及女兒,他的目光不自覺地柔軟下來,“交給冕兒媳婦便是。”
舒穆祿格格嗎?
想到那個比十一弟小兩歲的女孩,我不由得放心許多,那位格格被婆婆帶在身邊教導過很長一段日子,就是和皇上出巡時也帶着……
這一刻我才恍然,原來那個時候婆婆不僅是在教導媳婦?其實是在教導未來的皇后?
看到他似乎早就知曉的神情,我忍不住撇了撇嘴,感情就我一個悶在宅子裡不知道?
“雲曇,前幾年冕兒進學時我讓你跟岳母提的,送宜淳進宮給冕兒當伴讀,後來阿瑪不是應了,所以日後萬硫哈家也不用擔心了。”
聽到他說這話,我心頭一顫,那個時候他就是存了提攜我孃家的心思?宜淳是我最小的弟弟,比十一弟年長一歲左右,如今也是十一弟跟前得用的人了。
大哥宜潤,和弟弟宜鴻、宜淳,說起來都受過他的關照,從前聽額娘說時我還不覺得,現在才猛然發現,從未入朝辦差的他,原來也不簡單,否則哪裡能在大哥所在的軍營、宜鴻所在的衙門說上話呢?
“雲曇,這些事都不用你操心,只管舒舒服服過日子就成,一切都有我。”他吻了吻我,一雙漂亮的眼睛裡滿是柔情。
早在他屢次毫不留情地處理了爬牀的奴才、拒絕兄弟們送的女人時,早在他偷偷用藥、不肯再要孩子時,早在即使我不說、他也看顧我家裡時,我就已經信了他,完完全全地信了他。
雍正十三年,皇上在九州清宴駕崩,太子……十一弟不久後繼位爲帝,緊接着大封爵位於兄弟,他成了文親王。
四哥和九弟暗中折騰着,那時他幫着十一弟穩定局勢,我專心照顧着孩子和他。
“抱歉,雲曇,說好要帶你去遊遍大江南北的,恐怕不能馬上走了。”他很是愧疚地抱着我嘆息,“你放心,等皇上處境好些了,我們就動身。”
其實,我並沒有那麼迫切地想出遊,可還是爲着他這般的態度感動了,即使成了親王,他也還是一如往昔。
十一弟……不,現在該稱皇上了,年僅十六歲即位,卻端的是英明老練,處理政事、安排先皇的喪事、應對宗親大臣、安置先皇妃嬪,一樣樣事處理起來遊刃有餘,絲毫不見雜亂無措,根本不像一個剛剛即位的少年皇帝。
昇平三年,皇上爲先皇守孝三年期滿,首先下達的旨意就是大婚封后,舒穆祿格格繼太上太皇元后---孝誠皇后之後,被盛大地從皇宮正門迎入,她成爲了大清下一個最尊貴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