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溫情

楚言醒過來, 覺得有什麼東西壓在身上,垂下眼就看見一條男人的胳膊將她攔腰摟着,嚇得一個機靈, 艱難地轉過頭, 看清身邊那個人的臉, 腦中最後一絲迷糊也馬上被踢了出去。

她被抓住了!楚言動了動, 想要掙脫他的束縛, 才發現手腳無力,根本動不了。

“醒了?!”那人睜開眼,竟是一臉的喜悅, 滿眼的溫柔,伸手試了試她的額頭, 又拿自己的前額貼了貼, 這才放心地斷言:“燒退了, 那大夫還算有些本事。”

“四爺?”楚言有點糊塗,長得很象, 可真是她認識的那個人麼?

“嗯?”那人聲音輕柔,有些漫不經心地用一隻手支着頭,另一隻手取了塊汗巾細細擦去她臉上額上的汗跡,神情專注關切:“哪裡不舒服?頭疼不疼?肚子餓不餓?躺了這些天,會有點頭暈, 起身時慢着點。待會兒讓她們給你端碗粥來, 別吃太多太快, 小心傷着腸胃……”

說話聲音也象, 但不該是她認識的那個“四爺”。婆婆媽媽, 簡直是唐僧轉世!那個四爺怎麼會有這麼溫柔的眼神?怎麼會有這麼溺人的聲音?怎麼會這麼看着她這麼對她說話?難道清朝某時還有一個老四,跟雍正長得一模一樣?更要緊的是, 他怎麼會在她的牀上?或者,她怎麼會在他的牀上?還一臉理所當然?小峰小嵐呢?樂家哥哥呢?難道——難道她死了,魂魄附到了四爺寵愛的女人身上?四爺的愛人是誰,她還真不知道。道聽途說的印象,雍正曾經最寵愛的女人是年貴妃,年羹堯的妹妹。可年氏這會兒還沒進四阿哥府呢。也許她又穿了一回時空?楚言腦子裡一團漿糊,眨巴着眼睛,呆呆地看着近旁那張笑臉。

四阿哥自然想不到她腦子裡正轉着怎樣荒唐的念頭,只覺得這神情十分有趣可愛,不由心情大好,忍不住親暱地捏了捏她的鼻子:“別發呆了,起來收拾收拾,讓大夫把把脈,看還要不要緊。”

說完,下牀穿好外衣,回頭一看,她還是那付傻乎乎地瞪着他,心裡也開始有些嘀咕,難不成病雖好了,卻成了個傻子?沉吟片刻,突然說道:“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夫雲婦德,不必才明絕異也。往下背!”

“婦言,不必辯口利辭也;婦容,不必顏色美麗也;婦功,不必工巧過人也。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擇辭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後言,不厭於人,是謂婦言。……”拜某人所賜,一部《女誡》她已能背誦如流,條件反射地脫口而出,同時也確定了這個人的身份。

“喜歡誰的詩?李白?”

“呃?是。”

“背一遍《蜀道難》。”

“啊?哦。噫籲嚱 ,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嵋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方鉤連。……”聲音嘶啞,嗓子幹得發疼,肚子在叫。這人不折不扣就是那個還沒有登基的雍正!

“行了。”四阿哥打斷了她,臉上露出微笑:“別掉書袋了。趕緊起來吧,一會兒大夫就來了。”

扔下她,徑自出去。楚言對着他的後背作了個鬼臉,磨了磨牙。

這四爺還是那四爺。她呢?她還是那個她麼?如果是,他是什麼意思?如果不是,她是誰?這兒又是哪裡?咕咕咕咕——她的肚子好餓啊!

進來兩個大丫頭,恭敬小心,不聲不響,絞了毛巾給她擦臉,又遞過來牙刷青鹽。

楚言悶了一陣子,終於忍不住:“拿鏡子來。”

“是。”天,居然遞過來一面銅鏡!

模模糊糊,隱隱約約,根本看不清長相。“勞駕把那盆水端過來。靠近點。”

就在她看清自己還長着那張臉的時候,窗外傳來一個持重的男中音:“姑娘起來了麼?孫大夫來診脈了。”

這聲音耳熟:“是戴總管?請進!”

把過脈,孫大夫滿臉堆笑,歡欣鼓舞:“姑娘的身子已經無礙,老朽開一個方子,照着吃上三天,可去病根。只是大病初癒,身體有些虧虛,還需小心作息飲食,固本培元,好好休養一陣子。”總算行滿釋放,可以安心回家。

大夫剛走,就有人送來一碗稀稀的梗米粥,配着小半條醬瓜。稀粥下肚,精神略好一些,可肚子更餓了,她終於領會到饑民們喝了粥廠施的粥以後的感覺。

嗅覺一恢復,就覺得一股難聞的氣味,發覺那味道竟是從自己身上來的,楚言簡直想一頭撞死:“我要洗澡,我要洗澡!洗澡!”按照戴鐸的說法,她繞了一大圈終於進了淮陰城,卻落進了四阿哥手中。算算日子,五天沒洗澡,大夏天的,可不該臭了?就算要把她蒸了剁了,也該先剝洗乾淨吧?

兩個丫頭慌了手腳,留下一個看着她,另一個急急忙忙去找人請示,好一會兒,氣喘吁吁地跑回來:“四爺說不行,姑娘的燒剛退,碰了水,受了涼,病勢又要加重,實在要洗,用熱水擦擦身子,也就是了。”

一聽那聲“四爺”,楚言又氣又愧,惱羞成怒:“我洗不洗澡,用得着他管行不行?用熱水擦身子,他自個兒擦去!病人要保持身體清潔,毛孔暢通,易於排泄,才能心情舒暢,纔有利於身體康復,大熱天的,窩着捂着,沒病都得中暑。不懂裝懂!你們既是服侍我的丫頭,就聽我的,找個大桶來,放上一桶不太熱的水。去啊,難不成要我這病人自己動手?”

兩個丫頭先前只知道怕四皇子,沒想到這主也不是好對付的。面面相覷了一陣子,聽見楚言還在一迭聲地催促,先前那個只好再跑出去請示搬兵。

四阿哥聽得好氣又好笑,明白這裡除了自己再沒人降得住她,只好先放下手頭的事情,過來看看。

原先還不覺得,一旦在意了,只覺得身上越來越難受,頭上越來越癢,支使不動丫頭,自己站都站不起來,楚言顧不得斯文,乾脆拿手抓撓,沒提防他連門也不敲就進來了,當下僵在那裡,恨不得立刻死了算了。

四阿哥板着臉:“怎麼回事兒?還改不了胡鬧的脾氣?自個兒跑出去弄了一身病回來,纔好點就開始耍威風了?”

是啊,她是落網的逃犯,還敢耍大小姐脾氣?楚言縮了縮脖子,小聲嘟囔着:“盥浣塵穢,服飾鮮潔,沐浴以時,身不垢辱,是謂婦容。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然爲之甚易,唯在存心耳。古人有言:‘仁遠乎哉?我欲仁,而仁斯至矣。’此之謂也。難道只要背書,不必照着做?”

“哦?你倒說說,你都是照着哪本書做事?”

楚言窒了窒,委屈地扁扁嘴:“這麼大熱天,還幾天沒洗澡,又出了一身汗,好難受!”

四阿哥放軟聲音:“知道你難受,可你的燒剛退,再忍兩天,嗯?再說,你腳上有傷,泡不得水。”

楚言聽出一條門縫,忙道:“我會小心,不讓腳上沾水,也不受涼,保證不會有事兒,行麼?我現在渾身又癢又臭,聞着就象黴菜鹹魚,薰壞了自己,也薰壞了別人。真的,不信你聞聞。”

四阿哥神色變得有些古怪,笑了笑:“我都沒嫌你,你自己倒嫌?”

楚言刷地鬧了個大紅臉,又羞又氣,一隻手把枕頭抓起來,又放下,恨恨地扭過頭不說話了。

四阿哥突然有些不忍,也怕她急了發起瘋來,想了想,笑着點點頭:“既這麼着,自個兒小心點。要是受了涼,病又重了,吃苦受罪不算,罰你半個月不許洗澡,非淹出一缸黴菜鹹魚出來。”

聽他這意思是答應了,楚言轉怒爲喜,忙不迭地點頭。

在邊上一間用厚厚的幔帳隔出一塊,窗子都關了個嚴實,預備了一大盆熱水。楚言被兩個丫頭攙扶着走過去,拒絕了她們爲她脫衣服的服務,攆她們到一邊去,慢慢脫下衣服,小心收起那件寶貝內衣,一點一點地把自己浸進熱水,留心把雙腳和腳上那團包裹架在桶邊,全身上下除了兩隻腳都仔仔細細地洗過一遍,再用邊上剩下的熱水衝淨,換上準備的衣服,長長地吐了口氣,總算舒服了。

洗完澡,愜意地躺在竹椅上,由兩個丫頭用臉盆裝了水,爲她清洗頭髮。也不知那個丫頭是不會給人洗頭還是被她嚇着了心裡緊張,或者乾脆就是報復,下手沒輕沒重,扯得她頭皮生疼。確信她至少齊根斷了三四根頭髮,楚言忙說她自己來,讓丫頭們退下。

仰面向上,手往腦後伸,有點像倒栽蔥地給自己洗頭,實在是件很費勁的事。就在她胳膊發酸,快要撐不住的時候,從後面伸過來一雙手,托住她的頭髮,仔細小心地沿着頭皮遊走按揉,力道恰到好處。

楚言以爲是另一個丫頭,沒有在意,舒服得眯起眼睛,幾乎想睡過去。

“這邊靠下一點,對,就是那兒,還有這邊再往左一些,嗯嗯,對對。”好久好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服務了,丫頭堆裡還真是臥虎藏龍!

耳邊輕輕一聲嗤笑:“還有哪兒?說出來,再替你抓抓。”

楚言的頭像彈簧一樣噌地往上蹦,哎喲一聲又立刻跌了下來——頭髮還被人抓着呢。

“做什麼呢,弄了我一身水,躺好了!”那個聲音低低斥着。

楚言果然一動不動,還能鴕鳥地閉住眼睛,兩手小心地拉了拉身上的衣裳,心裡在哀嚎。天熱,剛洗過澡,她穿得很少啊,走光了怎麼辦?她昏迷那會兒,有沒有發生過什麼?這人躺在她身邊真的就只睡覺了?兩個丫頭還有戴澤多半是知道的,怎麼看他們?這些事兒傳出去,她還要不要做人了?

她的臉離他很近,近得他可以看見她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亂轉。他有些好笑,經過這些天,爲她做這些,對他已經是自然而然,可她,大概是嚇着了。

搓揉一番,再用清水沖洗乾淨,一段一段地擰去水,小心不弄疼她,取過大毛巾輕輕擦拭。四阿哥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小時候,見過額娘洗頭。額孃的頭髮也是又細又軟,比你的還長,也比你的多,厚厚的一大捧,我兩手都握不住。”

德妃的頭髮比她的多?她纔不信!他兩手多大?他一捧還握不過來,那是多少頭髮?

“你怎不說自己那會兒手小?”

“是我的手小?”四阿哥像是呆了一下,隨即輕笑:“可不,我那會兒也就四五歲,手可不是小麼?不過,皇阿瑪也說額孃的頭髮又厚又密,可見我不是誇大其詞。”

楚言用了一點力氣,才明白過來,原來,他口中的額娘是去世的佟皇后,心裡漸漸安定下來。

換過幾條毛巾,直到已經擦不出水來,四阿哥握着那一大把長頭髮,拉着她回到裡間。

這間屋子經過打掃,正開着窗子透氣,一縷陽光灑了進來,屋內已經煥然一新,帳子被子褥子全都換過,還點起了香爐,飄着她喜歡的茉莉花的清香。

四阿哥關上窗,拉着她在梳妝檯前坐下,拿起一把象牙梳子,一點一點地爲她梳通頭髮。

“成天就是那麼一根大辮子,呆板得很!我給你換個髮式如何?”陶醉於手上清涼光滑的感覺,他玩心大起。

“悉聽尊便。”頭髮抓在他手裡,她能說什麼。

拉起頭髮,試着堆在頭上,打量一番,他笑道:“倒是梳起髻來更好看。”不等她抗議,又把頭髮放下來:“讓我想想,辮子能弄出什麼花樣。只是編些鮮花珍珠進去,也俗了。”

楚言撇撇嘴,倒要看看他這個未來的皇帝腦子裡能有多少創意。

四阿哥左右端詳了幾下,動手把她的頭髮分成幾縷,慢慢地梳理着。

楚言枯坐着,十分無趣,又不象髮廊好歹還有面大鏡子可以看清發型師在做什麼,只得開動腦筋找點有意思的話題:“四爺曾經給娘娘梳過頭麼?”

“梳過幾次,笨手笨腳的,總要扯斷額娘好幾根頭髮,後來,被皇阿瑪瞧見,罵了一頓,再不許了。”

平日裡,額孃的頭髮總是高高梳起,雍容高貴,只有私下裡,在她的臥室,當着那麼幾個人,纔會放下來。披着一頭青絲的額娘,有些嬌羞脆弱,也特別溫柔,特別輕鬆愛笑。小小的他,總是盼望着額娘洗頭梳頭的時候,總是喜歡站在一邊看着,找機會悄悄摸上一摸。他那些小動作自然逃不過額孃的眼睛,額娘只是笑,梳完頭把他拉到懷裡,一字一句地教他背誦詩詞。有幾次,他央着替額娘梳頭,額娘笑得彎起了眼睛,果真把梳子給他。他小心翼翼地梳理着那道黑亮的瀑布,有時手一抖,分明扯斷了幾根頭髮,可額娘仍是笑眯眯的,好像一點也不痛。

最後那次,皇阿瑪進來,看見他在給額娘梳頭,也看見掉下來的那些頭髮,在他頭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把他攆開,自己接過梳子爲額娘梳理起來。額娘笑着把一臉懊惱的拉過去摟着,一邊慢慢地同皇阿瑪說話。

那時,皇阿瑪說:“小四,不許再鬧你額娘。等你長大娶了媳婦兒,你媳婦兒的頭髮,你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

額娘笑得很開心:“等禛兒娶媳婦兒,我就該老了。也不知什麼樣的女孩兒配得上我的禛兒。”

可額娘沒有等到他娶媳婦兒就去了。他十四歲娶妻,又另外娶了幾個女人,卻從來沒有興致折騰她們的頭髮。原以爲,他這輩子再也不會做這種事,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一個她。

她,是不一樣的!

繫好發繩,四阿哥頗有成就感:“好了,怎麼樣?”

楚言對着銅鏡,努力地分辯着,又用手去摸,哀嚎說:“這是什麼髮式啊?看着像雞窩?頂着這麼個腦袋,讓我怎麼見人?”

四阿哥大受打擊,再看時也覺得不好,勉強分辨着:“頭一回,難免手生。重來。”

“啊?您拿我練手哪?不要!”楚言不滿地咕噥。

四阿哥笑着用梳子敲了敲她的後腦勺:“我這是在伺候您,成不成?不識好歹!”

“我不要您伺候,成不成?”

“不成!”

“這種事兒也有強買強賣的?”後腦勺又捱了一下,楚言安靜了,敢怒不敢言。

四阿哥嘴角翹起,眼睛專注於忙碌穿梭的手指,費了點力氣,拋棄難以實現的設計,只編一根大辮子,完活時十分滿足於自己的靈巧:“這回好多了,像那麼回事兒?”

楚言拉過辮子看了看,又摸了摸頭頂,毫不客氣地恥笑:“像哪麼回事兒?像狗啃的吧。還不如我自己來。”

四阿哥也不生氣,笑着把梳子往梳妝檯上一丟:“偏你眼高,挑三揀四。你自個兒來,讓我瞧瞧你怎麼個啃法。”

楚言三下五除二把他編的辮子打散,重新梳過攏起,打成一根大辮子,側頭往下編的時候,一擡眼見他翹着二郎腿坐在一旁專注地望着她笑,突然不自在起來,臉上飛起紅暈,視線遊移不定,急急把辮子紮好,偷眼看他還是那副樣子,輕咳一聲:“哎,四爺,跟你商量件事兒。”

“什麼事兒,說吧。”

“這屋現歸我住着,好歹也是閨房。你要進來可以,能不能先敲敲門,或者讓人先說一聲,尊重一下我的隱私權?”

四阿哥收了笑,神情高深莫測起來:“哦,這是你的閨房?你要什麼隱私權?”

楚言這纔想到她是逃跑失敗罪加一等的犯人,這是牢房,不是閨房。牢頭監視犯人,隨時可以檢查,哪裡需要通報?敢對這個牢房不滿意?惹惱上大人,回頭把她轉移到淮安府的大牢,豈不更慘?

“沒,沒什麼,您當我什麼也沒說。”

視線在屋裡掃了一圈,四阿哥點點頭:“這個閨房是簡陋了一點,回頭讓他們送幾件像樣的東西過來。”

這麼說,他沒惱?楚言察言觀色了一陣子,討好地賠着笑臉:“四爺,您怎麼會來淮安府的?”

“淮河又澇了,朝廷要派個人下來管管賑災的事兒。”

怎麼偏就派了他?“那您可得好好管管。我前些日子可見過不少災民,日子可苦了。”楚言滔滔不絕地講述那些災民怎麼苦怎麼慘怎麼可憐。

四阿哥認真聽着,神情肅穆起來,也有點心疼她吃的苦:“今年災情不算重,受災的百姓也不是特別多,朝廷賑濟的錢糧也按時到了,怎麼還會這樣?!”

“我總不至於編這種事兒來騙四爺吧?老百姓都傳着:三年清知府,十萬白花銀。就是親王,單靠俸祿,三年怕也攢不下十萬兩呢?知府老爺的十萬兩會是哪兒來的?”

“會是哪兒來的?還能從哪兒來?這幫贓官!難得,你關心起民間疾苦了!”

“那些事兒,沒看見就罷了,看見了,沒法當沒看見。四爺既然來了,可得好好盯着那些官員,好歹爲那些可憐的百姓做些事兒吧。”所以,趕緊忙你的公務去吧!

四阿哥瞅了她兩眼:“是得盯緊點兒。”走到牀邊,拿起那塊玉佩,又打開桌上的一個錦盒,取出幾條穗子和絲絛。

楚言驚疑不定,這玉佩,怎麼到了他的手上?

四阿哥淡淡地望住她:“是不是你,又把這個當了?當了多少錢?”

“啊?呃,那個,是我,當了五百兩。”那家人總算幫過她一點忙,別害了人家。

她那點小心思,如何瞞得過四阿哥的法眼,無關緊要的事本來也不想讓她知道,當下冷冷地點點頭:“才五百兩?你知不知道這玉佩的來歷?”

楚言低頭認罪:“知道,是四爺的貼身之物。”

“這玉佩乃是額娘所賜,是額孃的關懷。我幼時曾生過一場大病,額娘晝夜看護,又請高僧誦經祈福。這塊玉石本是太皇太后賞賜給額孃的,額娘請一位會碾玉的僧人刻了我的名字,又在寺裡寄存了一陣子,做過法事,方纔取來給我戴着。爲表示誠心,額娘不但捐出了自己一年的份例銀子,還親手抄寫了四部佛經。你居然兩次送去當鋪,就爲個五百兩!”

聽他這麼一說,楚言也覺得自己虧待了這玉佩,分辯道:“既是皇后娘娘遺贈,四爺應該妥善保管,隨身戴着纔是,怎麼可以拿來送人?”

四阿哥哼了一聲:“我自己的事兒,自會周全。倒是你,少不更事,一個看不住就要闖禍,沒法讓人放心。叫你戴着這玉佩,是請額娘在天之靈看護着你,逢凶化吉。”可她把他的好心當成了驢肝肺!

“多謝四爺!可是,這玉佩上明明寫的是四爺的名字,娘娘怎麼會保佑我呢?”這回說不定就是這玉佩害了她。

“你以爲額娘同你一樣,是糊塗蟲?”

在往下爭辯,就該說她對孝懿皇后大不敬了,楚言識趣地閉上嘴。

“過來,看看喜歡哪一色的穗子。”

“都好,挑不出來。”楚言消極抵抗。既然玉佩長腳,認原主,幹嘛還要塞給她?

“那就這個吧。”四阿哥不容分說,給玉佩換上新的裝飾,掛在了她身上:“好好收着,別再弄丟了。”

楚言垂頭喪氣,沒留心他話裡的毛病。

四爺一聲令下,丫頭們又端來一碗熱粥,比上回多點稠點。喝完粥,過了一小會兒,湯藥也來了。

楚言的眉皺得緊緊地。這藥好苦,是不是有人整她,故意加了大把黃連?

偷眼看看虎視眈眈的四阿哥,楚言賠笑:“這藥好苦,歇會兒再喝,行不?沒得傷了胃,把粥都嘔出來了。”

“良藥苦口利於病。趁熱喝,冷了更苦。”

楚言心裡嘀咕:你站着說話不腰疼。

四阿哥似笑非笑:“你怎知道我沒喝過這藥?要不,還是我餵你?”

他喂她?怎麼喂?還有那個“還”字,難道她昏迷的時候是他給她喂的藥?看着四阿哥古怪曖昧的眼神,楚言突然有一種很不好的感覺:“我自己喝。”一仰脖,咕嘟咕嘟,一口氣把那碗藥全都灌進肚子裡。

四阿哥微微一笑,舉步朝外走去:“我還有公事,你乖乖呆着養病,別耍花招。”

臨時書房裡,四阿哥伸出一隻手翻着戴鐸呈上來的東西。沒見過,可猜猜也知道是女人貼身所用,顯見是秀衣局出去的那些女子幫她做的。見到那枚珠花,臉色一沉,沉吟了一下,扯過那塊薄綢重新蓋好,揮了揮手:“送回去,按原樣放好,別叫她看出來。告訴那兩個丫頭,半句也不許提。”

吃了三天苦藥,大夫斷言楚言的病全好了,建議再調養一陣子。腳上的傷也好了,又可以活蹦亂跳,可惜只能在這個園子裡折騰。四阿哥不提,楚言也不敢說要出去。好在當年的河督靳輔是個胸懷溝壑的人,修的這個清晏園有樹有池,自具風情。

四阿哥在公事之餘會過來看看她,說幾句話,少不得橫挑鼻子豎挑眼。楚言實在悶得慌,平日能見到的就這幾個人,兩個丫頭都是鋸了嘴的葫蘆,戴鐸倒是有問必答,可圓滑小心得近乎無趣,倒盼着四阿哥來,哪怕被數落一頓也是情願的。

生活上,他對她的照應可謂無微不至,進屋前也知道敲門了。然而,他一句不問她逃跑的事兒,一句不提要怎麼處置她,也不說他自己什麼時候回京,就好像他們這麼呆在淮陰再自然不過。他不提,楚言心裡再忐忑也不敢問,只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得過且過。掛念着小峰小嵐的下落,惦記着早燕羅衾可能還在等她,可半點也不敢露出來。從前那人就愛用可兒要挾她,他們離她遠遠的,對他們,對她,都好。

唯一的一點樂趣就是通過兩個丫頭跟廚子打交道,按她的喜好變換菜式。說起調養身體,中國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吃,廚子想必也得到了吩咐,要讓她吃好,故而十分配合。

這日,楚言吃完午飯,正看着丫頭們收拾碗筷,四阿哥走了進來:“這就吃完了?也不等等我。”

“四爺沒說要過來午飯啊。”他曾有兩次同她一起吃飯,但是都是戴鐸預先通知預備的,她只需配合演出。

“吃的什麼?都吃光了?還有剩的麼?”

一個丫頭乖巧地報告:“回四爺,姑娘中午的菜是炒雞丁,鍋塌豆腐,涼拌萵苣,和魚頭湯。雞丁還有一些,湯剩了不少。”

“這就行了,盛碗米飯來。”

楚言一呆:“這樣不好。”怎麼能讓他吃她的剩飯剩菜?

“不妨。有雞有魚,有飯有湯,行了。這兒比不得在京城,就一個廚子,沒有預備我回來午飯,我不耐煩等他重新開始做。”

讓他吃她的剩菜就是不行。哪時不順心起來,又是大不敬之罪,夠砍她的頭呢:“四爺若不嫌棄,讓我去炒個飯?很快!”

四阿哥看着她,突然春風一笑:“就依你,去吧。把戴鐸叫過來,我有些事兒要問他。”

四阿哥剛同戴鐸議了幾句事,一個丫頭端着一大盆湯回來了:“這是廚子照姑娘的指示做的酸菜魚頭湯,廚房還有半鍋在火上溫着,姑娘讓先送過來給四爺點點飢。”

四阿哥盛了一碗,微酸微辣微鹹,鮮美可口,不由微笑道:“生津開胃,不錯!戴鐸,你也喝上一碗。這丫頭慣在吃喝上肯用心,名堂最多。”

那盆湯差不多見底的時候,楚言回來了,身後的丫頭端着一個托盤,上面是一碗拌萵苣,一碟雲耳炒雞絲和一大盆炒飯。只見那盆中紅的是胡蘿蔔粒,粉的是火腿粒,綠的是豌豆,黃的是雞蛋,白的是米飯,鮮豔奪目,引人垂涎。

四阿哥有些不信:“這真是你的手藝?”

“飯是我炒的,另外兩樣是廚子做的。刀工不好,切得大小不一,讓四爺見笑了。”

送了一勺進嘴裡,細細嚼了嚼,四阿哥點頭讚道:“很不錯!原以爲你只會動動嘴皮子,想不到還有些真本事。”

楚言不理他,爲戴鐸也盛了一碗:“戴總管也還沒吃飯吧?嚐嚐我的手藝。”

戴鐸接過來,才扒進一口就被四阿哥眼刀掃到,差點失手把碗打了,只得訕訕地稱讚幾聲,食不甘味地嚥下那碗炒飯,不等楚言來添,連忙說道:“奴才飽了。四爺方纔說的事兒,奴才這就去辦。”低着頭,逃命去也。

楚言奇道:“戴總管塊頭不小,飯量可也忒小了。”

“虛胖!”四阿哥涼涼地評價,不慌不忙地吃下三碗炒飯,又喝了半碗湯,輕輕打了個飽嗝,一臉滿足,淨過手臉,接過楚言遞過來的溫茶漱了漱口,含笑問道:“上午都做什麼了。”

“沒什麼,就趁着還沒熱起來那會兒,在院子裡走了幾圈。”

“送過來那幾本書都看完了?”

“還沒。”

“悶了?”

“還好。”

“過兩天,我手頭的事兒辦得差不多,閒下來,陪你出去逛逛。”

“真的?”

“真的。可你這幾天得乖乖的,不許惹事兒。”

“是。”

四阿哥十分滿意,站起來走到門口,又回頭叮囑了一句:“晚飯等我回來,叫廚子做幾樣我愛吃的。往後,午飯也等着我。”

“哦。”楚言漫不經心地答應着,猛然回過神來,追出去問:“四爺,您都愛吃些什麼啊?”

他腳下一頓,頭也不回:“自個兒想。”

還離着一段,就聽見這院子裡叮叮梆梆的,不知她又在搞什麼花樣。

進了院子,就見她站在花架下,面前放了幾張桌子凳子,上面擺滿了盆盆罐罐,身邊放了一個大木桶。她一手拿個木勺往罐子里加水,另一手提着一條木棍,不時敲敲,側耳傾聽。

饒是他自負聰明,見多識廣,也猜不出她在搞什麼名堂。靜靜看了一會兒,只看見她來回舀水,敲來敲去,再沒其他作爲,忍不住發問:“哪弄來這麼多盆盆罐罐?做什麼呢?”

楚言扭頭看見他,敷衍地笑笑:“土法做編鐘。”

“編鐘?”四阿哥來了興趣,湊近來看着:“說明白點。”

“喏,這些盆盆罐罐加的水量不同,敲擊之下,聲音的高低也不同,你聽聽!”她拿着木棍木勺做槌,用調好的一組“鍾”奏出《我愛北京天安門》:“怎麼樣?有點意思吧?”以前電影裡見過有人用十幾個高腳杯盛水演奏樂曲,她這些盆子罐子大小不一質地不均,難度可大多了。

“嗯。”四阿哥拿過她手中的木棍,梆梆梆地敲了一通,搖搖頭:“想法有點意思,可惜宮商角徵羽都沒弄對,不通!”

楚言氣道:“我的玩意兒,通不通都是我的事兒。你還給我!”

四阿哥搖搖頭,嘖嘖笑道:“這麼大了還是孩子脾氣,一句不好聽的也聽不進去。”索性連她手中的木勺也搶了過去,一邊往幾個罐子裡添水,一邊敲敲打打地說着:“太低了,需多加點水。”

楚言花了好大功夫來調這組低音,三兩下全被他廢了,氣得直跺腳:“水越多聲越低,不懂就別搗亂。 快還給我! ”

四阿哥童心大發,偏不肯給她,仗着身高,把棍子勺子從她頭上伸來伸去,口中笑道:“你早說啊,這下懂了。你乖乖去那邊坐着,看我給你做一套編鐘出來。”

眼看木棍在她頭上飛來飛去,楚言跳起來去抓,碰是碰到了,四阿哥一擡手躲了過去。那根木棍是楚言讓廚房的人從柴火堆裡撿出來的,用柴刀削去棱角和明顯的木刺,看着還算光滑,可沒有經過打磨拋光,並不適合做玩具。一抓之下,楚言手掌手指扎進了兩根木刺,指尖那根刺還挺粗,立刻滲出血來。

扔下兩手中的東西,四阿哥一把抓住她受傷的手,小心挑出刺,又把出血的手指放進自己口中吮吸。

他動作很快,快得她根本來不及表示反對,只能愣愣地由他作爲,直到手指被溫熱的舌頭捲住,心底騰起一股異樣的感覺,急急忙忙想往回縮。

“別動!”他一把按住,含糊不清地說:“需把髒血吮盡了。”

他沒有把她手上吮出的“髒血”吐出來,她的臉不由自主地紅了。

四阿哥微微一笑,轉眼看見那一攤東西,皺了皺眉:“來人,把這些東西收了。”

見她一臉憤然,有些好笑,像對待一個小孩子一樣摸了摸她的頭,柔聲哄道:“傷了手,今兒不可再玩。若是想聽曲子,我彈琴給你聽。”

雖在客中,底下人忙亂了一陣子,還真給找來一把琴。兩個丫頭已經撤下那個“編鐘”,在花架下設了琴案香爐,又預備下茶飲點心。

“差強人意,只好將就點。”四阿哥先試了幾個音,看樣子不是很滿意這把琴,雙手按在弦上,笑問:“想聽什麼曲子?”

“廣陵散。”

“換一個。”

“高山?流水?”

四阿哥笑着搖搖頭,手指撥彈一陣停下來,挑眉而問:“你可知,我方纔彈的是什麼?”

“不知。”她也就聽得懂幾個曲名,對曲子一竅不通。

“山居吟。”四阿哥搖頭嘆息:“真是對牛彈琴。琴棋書畫,你到底會幾樣?”

“琴麼,會聽。”

“連《山居吟》也聽不出來,還敢說會聽!”

“會聽的是琴曲名兒啊。”楚言大言不慚,扳着手指頭數着:“高山,流水,廣陵散,漁歌,平沙落雁,幽蘭,陽關三疊,梅花三弄,古淥水,溪山琴況,漢節操,長門怨,胡笳十八拍……”發現自己居然能說出二十多首琴曲的名字了,楚言頗爲得意,到這裡來以後,還是學了一點東西的。

四阿哥哭笑不得:“得,別數了。會下棋麼?”

“象棋圍棋都會一點兒,下得不好。不過嘛,觀棋,一定不語,是真君子。”

“只怕不是不語,語不出來纔是呢。書呢?”

“識字啊,當然能看書了,也讀了不少呢。至於畫麼,大概是四項裡最強的了。”

他點點頭:“比信手塗鴉強一點兒。不錯,好歹還有一樣能說嘴的。你既閒着沒事兒,給我畫幾張像吧。”

“咦?不是四爺爲我彈琴麼?怎麼一下子成了我給四爺畫像了?”

“今兒是我給你彈琴,回頭,你給我畫像。聽好了,這是《平沙落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