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道靜回到自己冷清的小屋裡。疲倦、想睡,但是倒在牀上卻怎麼也睡不着。除夕的鞭炮攪擾着她,這一夜的生活,像突然的暴風雨襲擊着她。她一個個想着這些又生疏又親切的面影,盧嘉川、羅大方、許寧、崔秀玉、白莉蘋……都是多麼可愛的人呵,他們都有一顆熱烈的心,這心是在尋找祖國的出路,是在引人去過真正的生活。……想着這一夜的情景,想着和盧嘉川的許多談話,她緊抱雙臂,望着發白的窗紙忍不住獨自微笑了。
二踢腳和小掛鞭響的正歡,白莉蘋的小洋爐子也正旺,時間到了夜間兩點鐘,可是這屋子裡的年輕人還有的在高談,有的在玩耍,許寧和小崔跑到院子裡放起鞭炮;羅大方和白莉蘋坐在牀邊小聲談着、爭論着,他似乎在勸說白莉蘋什麼,白莉蘋哭了。羅大方的樣子也很煩悶。後來他獨自靠在牀邊不再說話,白莉蘋就找許寧他們玩去了。聽說羅大方原是白莉蘋的愛人,不知怎的,他們當中似乎發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因此兩個人都顯得怪彆扭。m米m花m書m庫m?w
道靜和盧嘉川兩個人一直同坐在一個角落裡談着話。從短短的幾個鐘點的觀察中,道靜竟特別喜歡起她這個新朋友了。他誠懇、機敏、活潑、熱情。他對於國家大事的卓見更是道靜從來沒有聽見過的。他們坐在一塊,他對她談話一直都是自然而親切。他問她的家庭情況,問她的出身經歷,還問了一些她想不到的思想和見解。她呢,她忽然丟掉了過去的矜持和沉默,一下子,好像對待老朋友一樣把什麼都傾心告訴了他。尤其使她感覺驚異的是:他的每一句問話或者每一句簡單的解釋,全給她的心靈開了一個竅門,全能使她對事情的真相瞭解得更清楚。於是她就不知疲倦地和他談起來。
“盧兄,(她跟許寧一樣地這樣稱呼他)你可以告訴我嗎?紅軍和共產黨是怎麼回事?他們真是爲人民爲國家的嗎?怎麼有人罵他們——土匪?”
盧嘉川坐在陰影裡,面上浮着一絲調皮的微笑。他慢慢回過頭來,睜着亮亮的大眼睛看着她,說:“偷東西的人最喜歡罵別人是賊;三妻四妾的道德家,最會攻擊女人不守貞操;中國的統治者自己殺害了幾十萬青年,卻說別人是殺人放火的強盜和土匪……這些你不明白嗎?”
道靜笑了。這個人多麼富有風趣呀!她和他談話就更加大膽和自由了。
“盧兄,”道靜又發問道,“你剛纔說青年人要鬥爭、要反抗纔有出路,可是,我還有點不大相信。”
盧嘉川稍稍驚異地睜大了眼睛:“怎麼,你以爲要當順民纔有出路麼?”
道靜低着頭,擺弄着一條素白麻紗手絹。好像有些難過,她低聲說:“你不知道,……我鬥爭過,我也反抗過,可是,我並沒有找到出路。”
盧嘉川突然揮着手笑起來了。他笑得那麼爽朗、誠懇,像對熟朋友一般地更加親切和隨便。
“原來如此!來,小林,我來給你打個比方。……”他看看一屋子喝酒暢談的青年人都在一邊說着、吃着,就用手比劃着對道靜說起來。“小林,這麼說吧,一個木字是獨木,兩個木就成了你那個林,三個木變成巨大的森林時,那麼,狂風再也吹不倒它們。你一個人孤身奮鬥,當然只會碰釘子。可是當你投身到集體的鬥爭中,當你把個人的命運和廣大羣衆的命運聯結在一起的時候,那麼,你,你就再也不是小林,而是——而是那巨大的森林啦。”
林道靜忍不住地笑了起來:“盧兄,你說話真有意思。過去,我是隻想自己該有一個高尚的靈魂,別的事我真很少去想。今夜裡,聽了你們那些談話,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
“好像什麼?”
“好像個糊塗蟲!”林道靜天真地迸出了這句話,自己也不禁爲在一個剛剛認識的男子面前竟放肆地說出這種話而吃驚了。
盧嘉川還是隨便地笑道:“大概,這是你在象牙之塔裡住得太久的緣故。小林,在這個狂風暴雨的時代,你應當趕快從個人的小***走出來,看看這廣大的世界——這世界是多麼悲慘,可是又是多麼美好……你趕快走出來看看吧!”
多麼熱情地關心別人,多麼活潑灑脫,多麼富於打開人的心靈的機智的談話呵……道靜越往下回憶,心頭就越發快活而開朗。
“小林,你很純潔、很直爽。”後來他又那麼誠懇地讚揚了她,“你想知道許多各方面的事,那很好。我們今晚一下談不清,我過一兩天給你送些書來——你沒有讀過社會科學方面的書吧?可以讀一讀。還有蘇聯的文學著作也很好,你喜歡文藝,該讀讀《鐵流》、《毀滅》,還有高爾基的《母親》。”
第一次聽到有人鼓勵自己讀書,道靜感激地望着那張英俊的臉。
他們談得正高興,白莉蘋忽然插進嘴來:“老盧,小林真是個誠實、有頭腦的好孩子,可是咱們必須替她扔掉那塊絆腳石。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真把她糟蹋啦。”
道靜鬧了個大紅臉。她向白莉蘋瞟了一眼,她真不喜歡有人在這個時候提到餘永澤。
道靜和白莉蘋在深夜寒冷的馬路上送着盧嘉川和羅大方。白莉蘋和羅大方在一邊談着,道靜和盧嘉川也邊走邊說:“真糟糕!盧兄,我對於革命救國的道理真是一竅不通。
明天,請你一定把書給我送來吧。”
“好的,一定送來。再見!”盧嘉川的兩隻手熱烈地握着白莉蘋和道靜的手。多麼奇怪,道靜竟有點不願和他們分別了。
“這是些多麼聰明能幹的人啊!……”清晨的麻雀在窗外樹上吱吱叫着,道靜想到這兒微笑了。但是這時她也想起了餘永澤。他放了寒假獨自回家過年去了,和父母團聚去了。因爲餘敬唐的緣故,她不願意回去,因此一個人留在公寓裡,這才參加了這羣流浪者的年夜聚會。想到他,一種沉痛的感覺突然攫住了她的心。
“和他們一比……呵,我多麼不幸!”她嘆息着,使勁用棉被矇住了頭。
和白莉蘋、林道靜分別以後,盧嘉川、羅大方二人一邊在深夜的馬路上走着,一邊談起話。
“老羅,你今天爲什麼這麼沉悶?是和小白鬧彆扭了嗎?”
機靈的盧嘉川回過頭來向羅大方一笑,同時好像撫慰似的把手臂搭在他寬闊的肩膀上。
“就是這麼回事!”羅大方激動地說道,“這女人變壞了!我看錯了人。……不愛我了沒關係,可是她不該去追許寧。小崔和許寧好了好幾年,蠻好的一對,可是這個不要臉的,她,她亂搞一氣!老盧你信不信?一個人政治上一後退,生活上也必然會腐化墮落。小白原來是熱情的、有進取心的,我確實很愛她。可是,如今書也不讀了,什麼集會也不參加了,只想演戲、當明星、講戀愛……像我這樣的,她當然不會再喜歡。”
盧嘉川默默地點點頭,向冷清的馬路上望望,然後對羅大方輕聲說:“同志,我相信你是能夠忍受過來的。愛情——只不過是愛情嘛……”他意味深長地瞅着羅大方,嘴角又浮上他那調皮的微笑。
羅大方伸手給了他一拳。一邊走,一邊嘟嚕着:“對!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奇怪,你是不大單獨接近女人的,怎麼對那個林道靜卻這麼熱情——一談幾個鐘頭。你不知道她有了白莉蘋說的‘絆腳石’嗎?她那個對象我認識,真是個胡博士的忠實信徒。我爭取過他,可不容易。”
“別瞎扯!”盧嘉川嚴肅地駁斥着羅大方,“她的情形我早從我姐夫那裡知道一些。對這樣有鬥爭性有正義感的女孩子我們應當幫助,應當拉她一把,而不應該叫她沉淪下去。她在北戴河時,爲了‘九一八’事變,痛心地和我姐夫爭論,她說中國是不會亡國的。她那種神態和正直的精神確實使我很喜歡。但是,幹嗎扯到私人問題上?難道……你這張嘴巴,別瞎扯了!”
羅大方笑着說:“玩笑!玩笑!我瞭解你。爲了咱們的事業,你從來是不考慮自己的。我們經常要和女孩子們打交道,但你卻好像個清教徒,我可辦不到。爲小白——唉!不提她了。”
“我不是清教徒。”盧嘉川沉思着,“不過,目前的形勢確實使自己顧不到這些。老羅,那個女孩子——你說的林道靜,我看她有一種又倔強又純樸的美。有反抗精神。我們應當培養她,使她找到正確的道路。你認爲怎麼樣?”
羅大方回身看了他一眼,笑笑說:“對,應當把她引到革命的路上來。”
夜,雖然是年夜,拂曉之前,街上也已經行人稀少,只有昏暗的街燈,稀稀落落地照着馬路上偶爾走過的行人。盧嘉川在和羅大方分手之前,他們又談了些工作問題。盧嘉川從南京示威回來之後,北大早已不能存身,黨已經調他離開學校,專門做秘密的學生工作。這時,他囑咐着羅大方:“你要儘可能利用你父親的關係,在北大存身下去。想想,反動者的壓迫越來越緊,我們許多人都不能再公開活動,所以你和徐輝要儘可能迷惑敵人,必要時才能給敵人突然的襲擊。告訴你,李孟瑜在唐山煤礦上,他做起工人工作來啦。”
“真的嗎?”羅大方站住腳,高興地瞪着眼睛瞅着盧嘉川,“老盧,我可也想去。在知識分子當中工作真是麻煩。”
“別說了,再見!”盧嘉川遠遠瞧見有人迎面走來,他輕輕推了羅大方一下,就和他分了手。接着,一邊搖擺着身子,一邊高聲唱起來:
八月十五月光明——薛大哥在月下……
他搖擺着,唱着,消失在馬路旁邊的小衚衕裡。
餘永澤在開學前,從家裡回到北平來。他進門的第一眼,看見屋子裡的牀鋪、書架、花盆、古董、鍋竈全是老樣兒一點沒變,可是他的道靜忽然變了!過去沉默寡言、常常憂鬱不安的她,現在竟然坐在門邊哼哼唧唧地唱着,好像一個活潑的小女孩。尤其使他吃驚的是她那雙眼睛——過去它雖然美麗,但卻呆滯無神,愁悶得像塊烏雲;現在呢,閃爍着歡樂的光彩,明亮得像秋天的湖水,裡面還彷彿盪漾着迷人的幸福的光輝。
“看眼睛知道在戀愛的青年人。”餘永澤想起《安娜·卡列尼娜》裡面的一句話,災禍的預感突然攫住了他。他不安地悄悄地看了她一會兒,趁着她出去買菜的當兒,他急急地在箱子裡、抽屜裡、書架上,甚至字紙簍裡翻騰起來。當他別無所獲,只看到幾本左傾書籍放在桌上和牀頭時,他神經質地翻着眼珠,輕輕呻吟道:“一定,一定有人在引誘她了。”
道靜看見餘永澤回來,高高興興地替他把飯預備好。他吃着的時候,她挨在他身邊向他敘談起她新認識的朋友、她思想上的變化和這些日子她心情上的愉快來。她想他是自己的愛人,什麼事都不該隱瞞他。誰知餘永澤聽着聽着忽然變了顏色。他放下飯碗,皺緊眉頭說:“靜,想不到你變的這麼快……”沉了半晌才接着說,“我,我要求你別這樣——這是危險的!一頂紅帽子往你頭上一戴,要殺頭的呀!”
一句話把道靜招惱了。八字還沒一撇,什麼事也沒做,不過認識幾個新朋友,看了幾本新書,就怕殺頭!她鄙夷地盯着餘永澤那困惑的眼色,半天才壓住自己的惱火,激動地出乎自己意外地講了她自己從沒講過的話:“永澤,你幹嗎這麼神經過敏呀?你也不滿意腐朽的舊社會,你也知道日本人已經踐踏了祖國的土地,爲什麼咱們就不該前進一步,做一點有益大衆、有益國家的事呢?”
“我想,我想……”餘永澤喃喃着,“靜,我想,這不是我們能夠爲力的事。有政府,有軍隊,我們這些白面書生赤手空拳頂什麼事呢?喊喊空口號誰不會。你知道我也參加過學生愛國運動,可這是過去的事了。現在——現在我想還是埋頭讀點書好。我們成家了,還是走穩當點的路吧……”
“你真糊塗!”道靜氣憤地打斷他的話,喊道,“你纔是喊空口號呢!原來你就是這麼個膽小鬼呀!”
餘永澤用小眼睛瞪着道靜,愣愣地半晌無言。忽然他臉色發白,雙脣抽搐,把頭埋在桌上猛烈地抽泣起來。他哭得這樣傷心,比道靜還傷心。他的痛苦,與其說是因爲受了侮辱,還不如說是深深的嫉妒。
“……她、她變得殘酷,這樣的殘酷,一定變心了。愛、愛上別人了。……”他一邊流着淚,一邊思量着。他認爲,天下只有愛情才能使女人有所改變的。
吵過嘴,道靜和餘永澤雖然彼此有好幾天都不大說話,可是她的心裡還是很高興的。她做飯洗衣也輕聲哼着唱着,快樂的黑眉毛揚得高高的。完了事,就抱着書本貪婪地讀着。一點鐘、兩點鐘過去了,動也不動、頭也不擡,那種專注的神情,好像早已忘掉了餘永澤的存在和這間蝸居的滯悶。她的精神飛揚到廣闊的世界裡去了。可是餘永澤呢,他這幾天可沒心思去上課,成天憋在小屋裡窺伺着道靜的動靜。他暗打主意一定要探出她的秘密來。可是看她的神情那麼坦率、自然,並無另有所歡的跡象,他又有點茫然了。
晚上,道靜伏在桌上靜靜地讀着列寧的《國家與革命》,做着筆記,加着圈點,疲乏的時候,她就拿起高爾基的《母親》。她時時被那裡面澎湃着的、對於未來幸福世界的無限熱情激盪着、震撼着,她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快樂與滿足。可是餘永澤呢?他侷促在小屋裡,百無聊賴,只好拾起他最近一年正在鑽研的“國故”來。他抱出書本,挨在道靜身邊尋章摘句地讀起來。一大疊線裝書,排滿了不大的三屜桌,讀着讀着,慢慢,他也把全神貫注進去了。這時,他的心靈被牽回到遙遠古代的浩瀚中,和許多古人、版本糾結在一起。當他疲倦了,休息一下,稍稍清醒過來的時候——“自立一家說”,——學者,——名流,——創造優裕的生活條件……
許多幻想立刻涌上心來,鼓舞着他,使他又深深埋下了頭。
道靜呢,她不管許多理論書籍能不能消化,也不知如何去與實際結合,只是被奔騰的革命熱情鼓舞着,渴望從書本上看到新的世界,找到她尋覓已久的真理。因此她也不知疲倦地讀着。就這樣,一今一古、一新一舊的兩個青年人,每天晚上都各讀各的直到深夜。自從大年初一盧嘉川給道靜送來她從沒讀過的新書以後,她的思想認識就迅速地變化着;她的感受和情緒通過這些書籍也在迅速地變化着。多少年以後,她還清楚地記得盧嘉川給她閱讀的第一本書名字叫《怎樣研究新興社會科學》。在大年初一的深夜裡,她躺在被窩裡,忍住寒冷——煤球爐子早熄滅了,透風的牆壁刮進了凜冽的寒風。但她興奮地讀着、讀着,讀了一整夜,直到把這本小冊子一氣讀完。
盧嘉川給她的僅僅是四本用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寫成的一般社會科學的書籍,道靜一個人藏在屋子裡專心致志地讀了五天。可是想不到這五天對於她的一生卻起了巨大的作用——從這裡,她看出了人類社會的發展前途;從這裡,她看見了真理的光芒和她個人所應走的道路;從這裡,她明白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原因,明白了她媽因爲什麼而死去。……於是,她常常感受的那種絕望的看不見光明的悲觀情緒突然消逝了;於是,在她心裡開始升騰起一種渴望前進的、澎湃的革命熱情。……
書看完了,她盼望盧嘉川再來借書給她看,可是他沒有來。她向白莉蘋、許寧那裡借到許多政治、經濟、哲學、文學的書。有許多書她是看不懂的,像《反杜林論》、《哲學之貧困》,她看着簡直莫名其妙。可是青年人熱烈的求知慾望和好高騖遠的勁頭,管它懂不懂,她還是如飢如渴地讀下去。當時餘永澤還沒回來,她一個人是寂寞的,因此她一天甚至讀十五六個鐘頭。一邊吃着飯一邊也要讀。錢少了,她每天只能買點棒子麪蒸幾個窩頭吃。懶得弄菜,窩頭不大好吃,可是因爲捧着書本全神貫注在這上面,一個窩頭不知不覺就吃完了。自從發明了這種“佐食法”,她對於書本一會兒也不願離開。
“許寧,請你告訴我:形而上學和形式論理學是一個東西嗎?”
“辯證法三原則什麼地方都能夠應用,那你說,否定之否定應當怎麼解釋呢?……”
“蘇聯爲什麼還不實行共產主義社會?中國要到了共產主義社會,那將是個什麼樣子呀?”
許寧常去找白莉蘋,順便也常看看她。每次見到他,道靜都要提出許多似懂不懂的問題。弄得許寧常常搖頭擺手地笑道:“啊呀,小姐!你快要變成大腹便便的書蟲子了!人怎麼能一下子消化掉這麼多的東西呀?我這半瓶子醋,可回答不了你。”話是這樣說,可是談起理論,許寧還是一套套地向道靜談得津津有味、頭頭是道。道靜深深爲她新認識的朋友們感到驕傲和幸福。於是她那似乎黯淡下去的青春的生命復活了,她快活的心情,使她常常不自覺地哼着、唱着,好像有多少精力施展不出來似的成天忙碌着。這心情是餘永澤所不能瞭解的,因此,他發生了懷疑,他陷在莫名其妙的嫉妒的痛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