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不須詞筆頌甘泉

獨自站在行宮北門內, 見康熙與納蘭一衆十餘騎馬,沿山路奔馳而去。道路筆直,出去了一二里方纔看不見了。往北望去, 山路愈加曲折。眼前巍峨羣山環抱, 濛濛細雨中, 山影嶙峋陡峭, 絕壁縱橫。

回宮去獨自悶坐, 反覆琢磨着他們的去向。無論朝政或宮務,康熙少有對我隱瞞之事,今天微服出去爲何不許我跟隨?百思不得其解。

因天熱不便, 康熙也不命人與我收拾房舍,只讓我住在殿外抱廈中。這抱廈連通寢殿, 不過略微鋪陳令我起坐而已, 晚間仍居寢內。

黃花梨雙魚半桌上供着芙蓉花, 對面的紫檀起手大案邊懸着湖綠緞花囊,囊中是琉璃海棠花樣, 形似逼真。我坐在案前,隨手把玩。正百無聊賴時候,見桌案上隨意摞着幾卷書。順手閒閒翻看,都是康熙平日常看的《綱鑑》、《國語》,又有幾卷蒙語經文, 爲與太皇太后聊天所用。

忽見最下邊有冊新書。刻印精美, 書頁均是江南上好棉紙。書封題着“飲水詞”三字。題名下有硃砂方印:楞伽山人。

我閉目半晌方纔掙開, 輕舒一口氣, 翻開一頁。封底有詩, 正是納蘭的筆跡:

題湯泉

六龍初駐浴藍天,碧瓦朱旗共一川。

潤逼仙桃紅自舞, 醉酣人柳綠由眠。

吹成暖律回燕谷,散作薰風入舜弦。

最是垂衣深聖德,不須詞筆頌甘泉。

詩後是納蘭手題一行小字:臣納蘭性德恭書。

詩中前幾句描述的是春日湯泉行宮的勝景,後四句將康熙比作堯舜,藉此爛漫春|色歌頌皇恩聖德。

小時候常看見納蘭做應制詩,無論在宮內宮外,只要命做,便即文不加點,揮手而就。自是對仗工整,用典恰當,筆鋒綺麗絕倫,句句稱頌。後來連康熙看了都不耐煩,只道:“讓他作詩作詞,必定是這個格局。做一百首竟能不重樣兒。罷了,不耐煩看。”

想到此處,我忍不住苦笑。應制詩詞本就如此,能寫出什麼佳句?

平常看納蘭所做之詞,多是清新婉麗,獨具真情銳感,直指本心。自珍兒離世後,悼亡之詞更是幽豔哀斷,痛徹肺腑,令人不忍卒讀。

前世讀過的半部《飲水詞》,如夢如幻,大半已忘卻。手捧這卷飄着墨香的書,心中如細雨瀟瀟,絲絲不絕。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心人易變。”

一闕《木蘭花令》之首,果真題着“擬古決絕詞”,題後還有兩個小字——“諫友”。

嘴角蕩起一絲微笑,如夏日的清風般,令我心湖瀲灩。

同是夏日,在西苑湖畔垂柳邊,我含笑對他說:

“‘故人心尚永,故心人不見’,‘依舊是故心人易變’的好……”

“漢樂府《白頭吟》:‘聞君有兩意,特來相決絕’。此詞就名《擬古決絕詞》……”

我心如故,人亦如故,卻難以如初見之時的年少無猜。決絕,看似冷冽的兩個字,其中飽含無限幽情癡恨。

人也罷,心也罷,變也罷,不變也罷,不過一句“物是人非”。

隨手翻去,又見一闋《浣溪沙》:“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時只道是尋常。”

從前種種,思來皆尋常事,可若時光能倒流,我願用這一世的歡愉,留住往時一瞬的尋常光景。

“貴主兒,要不您先用晚膳吧?”我抱膝坐在黃花梨羅漢牀上,對着窗外發呆,樑九功在身後輕聲道:“主子回來的晚。”

我如夢初醒,含笑道:“都這時候了?”

樑九功躬身,“是啊。您在這兒發了半日的呆了。天兒下雨,看不出早晚,已經酉時了。”

“我倒是不餓,看着雨倒像是不下了,怎麼還陰沉沉的。”我落落寡歡,“再等等吧。平日主子去射鵠子,都這麼晚?”

樑九功無奈笑道,“差不多都是這時候。倒也不常去,一個月去一次半次的。您放一千個心,半點差錯也沒有。”

我從羅漢牀上下來,隨手在門口雕花半桌邊拿起油紙傘,細細嘆息,“如今往外頭去也要瞞,還說什麼射鵠子。行宮裡這麼大地方,後頭還有小校場,沒騎射的地方?都是冤我。”

樑九功苦口勸慰,“您千萬別亂琢磨。說句實話,如今比不得當初,您跟着打獵去也不合適不是?”他叨叨的說個沒完,最後笑着低聲道:“依着奴才看,主子心裡頭沒別人。”

我回頭輕啐了一口,撐開紙傘,步入細雨之中。

沾衣欲溼杏花雨,吹面不寒楊柳風。雨潤輕微,似有若無,撲面而來的是楊柳清爽的芳香,一絲幽涼,一縷柔澤。我不許人跟隨,一徑走到行宮外的行轅轅門之內。踏着溼漉漉的石板,徘徊漫步。

早已換了蓮白流雲暗花紗襖裙,打着湖綠紙傘。想來遠望於我,已是化在了團團水霧之中。

等了許久,方纔遠遠聽到一衆馬蹄聲響亮,有侍衛親軍喝道。我不顧石路溼滑,丟下雨傘提着裙子便奔了上去。

十來騎馬轉眼到眼前,有個小侍衛高聲道:“主子!貴妃娘娘在這!”話音未落,幾人已是帶住繮繩左右一分,康熙的白馬居中躍出。我跑的太快,竟而收不住腳,直直朝着馬衝去。康熙猛的帶住絲繮,白馬長嘶立起。我忙退了兩步,見他按住了馬身,立時過去執住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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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

康熙的衣襟與頭髮都是半溼的,似笑非笑的望着我,用馬鞭一指,無可奈何的笑道:“遠看一團白霧,以爲池子裡的白荷花成精了呢!”

御前侍衛們轟然而笑,康熙也不以爲意,命人道:“把彩頭拿出來給她。巴巴兒等着,朕也不能空手而回。”

衆人都下了馬,有個小侍衛從馬上解下草編的籠子。康熙攜着我的手,笑道:“閉上眼!先別看。猜猜是什麼。”不由分說將我眼睛蒙了,拿住手腕往前探,“摸一下,猜是什麼。”

我生怕是蛇蟲一類,連忙掙扎的奪手,“不用了!奴才猜不出來!”

哪裡掙的過他,“猜不出不行!咬你了!”他故意嚇我道,“都露出牙來了!”

我更怕,掙扎半天,被他強拉着手伸進了籠子——兩團毛茸茸熱乎乎的小東西在緩緩蠕動。

“哎呀!”我驚的叫了一聲,“什麼東西!”

康熙朗聲大笑起來,“快猜!”

“鬆,松鼠。”我的手都顫了起來。拼命想往後躲。

“不對!”康熙笑道,“再猜!”

“是,是貓……”我定了定心,苦笑道,“貓……”

“不對!”

舉着籠子的侍衛低聲提醒,“娘娘猜對一半兒了。”

忽的那團絨球一動,我的指頭略過一對長而尖的柔軟耳朵,“山貓!”我長出一口氣。

康熙放開手,大笑道:“誰做的弊?”衆侍衛將籠子遞給趕出來的樑九功,一鬨而散。

籠子裡有兩隻小兔,一黑一白,妙在毛色純正,眼睛如火般鮮紅。在籠子裡團成個球,時不時偷眼往外看看,煞是喜人。

“謝皇上!”我行禮謝恩。

康熙攜手相攙,見衆人散去,這才皺眉責備道:“都立秋了,還淋着雨跑出來,讓朕看着心疼,你好得意?”

“奴才不敢……”

“你還有不敢的事兒?”康熙狠狠的戳着我的頭,“回屋!”

我低眉順眼的應了,又輕問道:“皇上的衣裳也溼了,奴才伺候您換了?”

康熙含笑道:“你回去吃飯。”他將頭湊近,低低道:“朕晚上回去,再換衣裳不遲。”

我含嗔不語,轉身離去。

聽見後邊康熙吩咐人道:“一會兒容若回來,讓他到書房。”

若只微服出門閒逛或去射鵠子,所有御前侍衛必須同出同入,以免走散。容若晚回一刻,多半是料理後面的關防事宜,這個地方又是去過了幾次的——我心裡暗暗料定,他們是去見人!

“看什麼呢?”晚間,康熙回到寢殿,我半倚在羅漢牀上看書。

我撂下書本,起身笑道:“就是外頭案子上的。”上前給他換過衣袍,奉了一盞溫茶。

“《飲水詞》。”康熙看了一眼,撲哧一笑,“看的明白麼?”

我也是一笑,“看不懂。渴了就多喝,不渴就少喝,飲水何必還巴巴兒的寫本書?”

康熙喝着茶,似是忽然想起什麼,“朕問你:容若給你送禮沒有?”

我一愣,忙道:“沒有,只有明珠家平日送的節禮,並沒別的……”

康熙伸手將我摟在胸前,呵呵笑道:“沒事兒的,朕就是想起件事兒來覺得好笑。這小子真是放着近道兒不走偏繞遠兒。”

我疑惑不解,康熙拿起《飲水詞》隨手翻開,讀着:“絕塞生還吳季子,算眼前除此皆閒事——你聽聽!”

我將茶換了,隨口道:“這個事兒前兩年就在京城嚷嚷動了,皇上不知道麼?連奴才在外頭都聽說過。”

康熙含笑道:“去年朕偶然看見了一首詩:落日千騎大野平,回濤百丈棹歌行。江深不動黿鼉窟,塞迥先驅驃騎營。”

“奴才聽您讀過。” 我緩緩續了後半首,“火照鐵衣分萬幕,霜寒金柝遍孤城。斷流明發諸軍渡,龍水滔滔看洗兵。”

康熙一怔,呵呵笑道:“朕這記性也不好了。當時覺得此人慷慨悲涼,獨奏邊音,動了念頭,想命他也來京參與博學宏詞科。誰知竟是科場案罪人。”康熙嘿然一笑,“先帝時候南闈科場案起,內閣命所有中試舉人進京在瀛臺複試。武士林立,持刀挾兩旁,多人因心驚而輾卷。一共八個人被流放關外。此案過去近二十年,被流放的多已身死。只剩下吳兆蹇尚在人間。容若曾勸朕將此人赦了。”

我掩口微笑,“連詩都是他給皇上看的吧?”

“朕哪會看不出來!”康熙苦笑道,“科場案這是先帝欽定。開釋一個吳兆蹇無足輕重,可如此一來,便是顛覆當年皇阿瑪的鐵案。天下議論會說朕不依祖制,忤逆君父。”我心中咯噔一下,陪笑不語,聽他又道,“可恨的是,近來朕聽說容若私下在疏通,藉着博學宏詞科的恩旨,聯絡議政大臣聯名上奏,翻科場案。”

“這麼看來,卻似小題大做了。” 我淡淡道,“奴才倒是覺得……”

康熙含笑道,“你說。”

“寧古塔苦寒之地,發配快二十年了。赦一個人,何必要翻案?”

康熙笑了笑,“今年開春時候,容若疏通了刑部,朕本想睜一眼閉一眼放他過去。赦令都發出來,卻是索額圖壓了回去。”他微微蹙眉,“借這個事兒敲邊鼓,說出一堆祖制難違的話來。朕也難再輕放。”

我心下了然,半晌笑道:“奴才不太懂。不過,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索大人真是……”我偷眼看康熙的神色,緩緩道:“太較真兒了。”

康熙隨手把玩着我身上的玉佩,笑道:“你就是個濫好人,這些說了也不明白。只要記得外頭的事兒別攙和就行了。”

“奴才不敢。”我忙道。

“不過白囑咐一句。”康熙見我鄭重其事的答應,笑道,“朕方纔聽說他私下折騰,只叫來呵斥了一頓。索額圖和明珠不和,四下找錯處,他偏在這時候冒尖兒!”

我起身將燈花兒剪了,拿起《飲水詞》放回書架,對康熙笑道:“這事兒,皇上是放還是不放呢?”

康熙苦笑道:“煩的是親貴大臣們聒噪。”

“皇上不是爲翻案,只是憐憫老病之人。當初東巡時候,皇上就有意就將流放地改在寧遠,均是聖主慈悲之心。”我柔聲道。

康熙捏着我的鼻子,“別給朕灌迷魂湯!”

“奴才可不是奉承皇上,說的都是實話。”我上去坐在他旁邊,“今天前晌兒,您與明珠大人議論河務,就知道皇上大慈大悲之心……”

康熙忽的彈了我下腦門兒,我一笑停口,剛轉身要走又被他叫了回來,“滿口奉迎,朕聽了受用的很。來,賞你個發財的門路。”

我只笑着,“我沒造化發,您也別告訴我。”

康熙展開摺扇扇着,笑道:“修黃河耗資巨大,江南河南會開捐與議罪銀。非十惡大罪發配,不是主犯的、年老者與女眷可交銀贖罪。朕已經命加上一條:主犯發配滿二十年的,也可行此例。”

心中一塊石頭終於落地,我含笑道:“奴才不敢攙和外頭的事兒。再說也沒有這麼大的罪名,要交議罪銀子。”

“裝傻,說正經的!”康熙瞪眼瞋笑,“過幾天你得功夫,把這個話點給容若,朕不和他說。你告訴這混賬,以後再幹這樣不着調的事兒,讓他小心!”

“嗻。”我只做不經意的答應,接過扇子掌着。

康熙側過頭低聲對我道:“今後無論哪一家的門路用到你這兒,小事兒罷了,若有大事兒,別隨意應。知道麼?”

“嗯……”我緩緩應着依偎他在懷中,“奴才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