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白塔須彌

西苑, 瀛臺,翔鸞閣書房。

初春時節雖然乍暖還寒,陽光下倒是風和日麗, 我與容妞兒帶着太子胤礽與三格格在翔鸞閣樓閣前的草地上玩耍。

“聽說德貴人有了?”容妞兒輕聲問我, “這可真是有福氣。”

我捋着頭上珍珠步搖流蘇, 笑道:“就像你似的, 求子得子。”

容妞兒向我搖了搖手, 笑道:“託貴主兒的福,您說我必定生個阿哥,我就生了個阿哥。您如今看看, 德貴人懷的是阿哥還是格格呢?”

我正蹲着身子將撲到我身上的三格格扶起來,給她整理着衣裳, “我猜, 也是阿哥。排起來就四阿哥了。”

容妞兒聽我一說, 詫異的俯身,“你怎麼認得定就一定是阿哥, 剛一個來月。”

我命三格格去前頭找太子過來,回頭對容妞兒笑道:“我的眼睛毒啊。”

容妞兒愣怔一下,掩口笑起來,搖頭道:“罷了罷了。”

我們正說着話,保姆嬤嬤們帶着太子與三格格都過來了, 我俯身對太子笑道:“二阿哥, 這都玩了半日了。回宮去吧。”

太子點點頭, “嗯。”我手裡牽着太子, 容妞兒抱着三格格, 一同回頭看時,見翔鸞閣二樓廊上已經無人。

“萬歲爺哪去了?”容妞兒四外看看, “剛一直在樓上站着來着。”

樑九功與幾個小太監尚自立在樓梯處,其餘侍衛等人也都還在。我笑道:“走不遠,估計是有人遞牌子,把皇上叫去了。你們先回宮,我找去就是。大內還能丟了皇上?”

容妞兒撲哧一笑,將手中的三格格交個保姆嬤嬤抱着,親自領着太子,在我耳邊笑道:“你找去吧。內務府今春下來的料子,有幾匹雲錦織暗紋樣子的,看着好極了。老祖宗、太后宮裡的份例除去,還剩了十來匹,晚上我着人給你送去。”

“給鍾粹宮沒有?”我輕聲問道,“別叫人說咱們虧了她。”

容妞兒哼了一聲,“我沒她這麼口苦心苦,該供的一樣兒也沒少了她。天天太醫院八個太醫輪着給她號脈,讓她再活三百年吧。”

我無奈一笑,“給辰兒兩匹,剩下的你們分了。我這些衣裳還都沒穿遍呢,不要了。”

容妞兒微一蹙眉,笑道:“你就是不愛穿的鮮亮點,這麼素淨看着都忌諱。我給挑幾個好顏色,你等着穿就是了。”她說這話,便帶着人搖搖而去。

小桃小木兩個人上前來對我笑道:“還是榮主子心實在。”

我一笑向着翔鸞閣走去,點手叫樑九功,“皇上呢?”

樑九功急忙緊跑了幾步,到我跟前兒打千兒陪笑道:“剛剛內閣幾位大人請見,主子去勤政殿了。既然榮主子帶着太子爺和三格格回宮,貴主兒就請到瓊華島芳渚齋歇歇。”

我笑道:“那好吧。”

樑九功連忙命人擡過轎子,請我上了轎。一路往北登上瓊華島。因我年初在此處養病,芳渚齋書房已經鋪陳一新。我在小書房裡坐了,逗弄着白鸚鵡。

“金埒近收青海駿,錦籠初放雪衣娘。”白鸚鵡翻來覆去的只念着這兩句詩。

小木給添了食水,扣着銅架向我喜道:“這小東西怎麼只會這兩句呢?上次教了半日的‘貴主兒吉祥’,死活也不會。”

小桃給我端了熱茶,也上去逗着鸚鵡,笑道:“雪衣娘是什麼?”

我喝了一口熱茶,含笑道:“唐朝開元時候,嶺南獻了一隻白鸚鵡進宮。非常聰明,洞曉言辭,李白翰林的詩,教幾遍就會。唐明皇與楊貴妃非常喜歡,叫它‘雪衣娘’。”

小木扁了扁嘴,對我抱怨道:“咱們這隻可笨,怎麼教都不會。”

“那是你沒耐心。”我嗔笑道。

小桃喜滋滋的拈了一顆蜜餞果子逗它,只急的那隻鸚鵡一個勁兒的蒲扇翅膀,“咱們貴主兒啊,就像當年楊貴妃一樣得皇上的心意。”

小木立刻啐她,“呸呸呸!滿口子胡說。咱們貴主兒比楊貴妃有福氣多了。”

小桃滿臉通紅,囁嚅道:“奴才說錯話了。”

我將手裡的茶盞放下,笑道:“量我也沒有個好兄弟能當楊國忠。”

小桃小木二人對望一眼,都閉口不語。半日,小桃才道:“奴才和小木名分上跟貴主兒的時候雖短,可也是久在您手下當差的了。說一句該打的話,貴主兒別怪罪。這幾個月貴主兒欠安,佟家仍然是面子上請安問好,竟然……”

小木憋不住話,立時瞪眼道:“竟然不如明中堂和成大人爺倆,跑前跑後的薦人請大夫。看看惠主子每日來請安時候說的那些話:‘貴主兒別的不看,只看我侄子正月裡還去山西給您請大夫的份上……’好像天下只她有個八竿子打不着的好侄子。若是佟家肯出一把力,能讓她在咱們景仁宮裡說嘴麼!”

伸出食指在脣上輕輕一豎,她們只得禁口。我緩緩起身走到白鸚鵡跟前,拿起一顆梅子餵給它,輕聲道:“能少說的就少說。你費勁教給鸚鵡的好話,它不一定學的會。你不想讓它知道的,它偏偏聽一遍就會。”

小桃與小木都是一驚,小木先就不由自主的“啊”了一聲兒。此時,這白鸚鵡撲閃着翅膀,叫道:“皇上駕到,皇上駕到。”

小木慌忙跪下了,小桃哭笑不得的拽她,“這是鸚鵡說的!皇上沒來。”

我也是繃不住的笑起來,回頭指了指她們倆,“皇上真來了,我聽見大殿裡有動靜。”

“貴主兒,主子在白塔下頭。您過去?”我剛剛跨出殿門,就有小太監迎面上來打千兒。

“你們在這兒候着。”我屏退左右識階而下,繞過太湖石假山,走近永安寺山門。寺中有一座藏式白塔,塔下折角須彌座,座上爲覆鉢式塔身。塔頂置雙層銅製傘蓋,最上爲鎏金火焰寶珠塔剎。整個永安寺從山門至白塔,層層遞高,上下串連。進入時只覺怪石林立層出不窮,巍峨宏闊沉穩不羣。

塔底正面有壺門式眼光門,門內刻藏文咒語。我猶豫半晌,舉步走入。石塔之中低矮沉悶,正面供奉着黃教宗喀巴大師的金身,塑像前唯有三點香火時明時暗,我合十雙掌躬身行禮。佛像後一面白璧石牆,刻着滿蒙兩語經文,康熙從石壁後轉出來,向我笑道:“楚兒過來。”

塔中太暗,地磚也是坑坑淺淺不平,我提着衣裙緩步繞過石壁,對康熙笑道:“皇上怎麼在這兒?”

康熙伸手過來扶住我,牽着我從白塔後的石門走出,笑道:“聽聽梵鈴之音。”他說着,仰頭指着白塔金頂上高懸的黃金鏤花鈴鐺,一手輕輕舉在耳畔,示意我靜聽。

我連忙掩口側耳細聽,微風動時,卻有清遠的叮鈴之聲。聽了許久,我笑道:“奴才常常在此聽到叮咚聲音,只以爲是院中的護花鈴。”

康熙笑道:“塔上一鈴獨自語,明日顛風當斷渡。”說罷拉着我步下鱗次的石階,“小心,這裡不平。”

我穿着鑲貉子毛的花盆高木底宮鞋,搖搖晃晃的走在石板臺階上,只好更加幾分小心。康熙走的快些,架着我的胳膊,只怕我栽倒。石階小路並無旁人,讓皇上攙着走路,着實很不像話。我一邊盯着腳下,一邊搭訕的找話說,“出掖門,皆叢林,中起小山,彷彿仙島。山上覆爲層臺,回闌邃閣,高出空中。”

康熙聽我念誦,誇讚道:“長進了。看來是讀了不少書,這是《元故宮遺錄》中寫瓊華島的句子。”

“聽皇上說起,奴才纔在芳渚齋找出來看了一眼的。”我手提着裙子,緩步走着,“原來元代時候就有《妝臺》詩,詠金章宗李宸妃的故事。直到明朝的時候將西苑洗妝臺說成了蕭觀音的居所。”

康熙笑道:“苑西遼後洗妝樓,檻外方湖靜不流。自從明代有了李夢陽的《秋懷》詩,才誤以爲遼事。朕當日命容若做《臺城路》,特意令詠遼後事。明知其誤,爲做詞將誤就誤而已。”

“是。”我們說着話,走到了白塔後的假山石中,一叢叢的太湖山石奇麗特異。有的秀麗婉轉,有的玲瓏輕曼,有的巍峨峻立,怪石嶙峋鬼斧神工殊堪玩味。

“這些石頭……”我指點着山石正要說話,卻見山石從中納蘭迎面走來。我口中的話語霎時嚥了回去。

納蘭並未着官服,只穿着一身銀蟒箭袖長袍,外穿着萬字紋珠灰馬褂。他緩步走到近前,“這裡的太湖石是金海陵王完顏亮命人從汴梁城的艮嶽御園中移置過來的。太湖石奇秀天下無雙,若在微雨之時,此處石中會瀰漫起叢叢雲霧之氣,遠望便如仙境。”

康熙聽他說完,笑道:“沒人問你。”

“賣弄了。”納蘭含笑行禮。

康熙隨便坐在山石上,對我笑道:“若是有人叫,告訴朕就過去。”

“嗻。”我會意,退後幾步站在一處高臺階上,只做賞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