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冰寒難銷

正月末寒冷未消, 雖然裹得嚴嚴實實坐在暖轎中,依舊絲絲寒意襲人。抱緊懷中滾熱的手爐,任它燙紅了手掌與下頜。想隨波逐流, 可無奈落入了巨大深邃漩渦。漩渦中的掙扎, 就是這樣莫名的較量。

“來做什麼?”皇后擁着緞被坐在暖閣大炕上, 震驚的看着我, 呵斥身邊人:“都是死人, 什麼貓狗都敢放進來!”

小桃小木一邊一個攙扶着,我緩緩屈膝行了個禮。小木慌忙將厚厚的緙絲紅氈褥鋪在炕桌另一邊,小桃攙我上炕坐下, 又搭上一條薄毯。

“別怪旁人。”我淡淡一笑,“轎子擡進殿門口全沒人攔着。我不叫他們說話。知道你看見我彆扭。”

“那還不滾?”皇后看着我的眼神, 噁心的如同望着條蛇, “在這兒等着領賞?”

我不理她的話, 只對小桃小木與皇后的侍女含笑道:“都下去吧。”跟着我的人依言退出。皇后的侍女顯然知道來者不善。“怕什麼?有我在這伺候皇后娘娘呢,不用你們。”皇后瞥了一眼, 輕輕揮手。炭火映照中,她鮮紅的三寸指甲有着斑駁的痕跡,定然是很久沒有好好的保養了。

房中驟然安靜,我伸手在薰爐上烤了一烤,“你和我有仇麼?爲什麼要害我?”

“咱們沒仇?”她冷然道。

我的嘴角卻是忍不住的向上揚起, “你不惹我, 我不會惹你。咱們哪有什麼深仇大恨?”

“姓佟的, 從小你們姐妹倆就和索和鸞是一夥兒, 你們仗着誰?”

“我們仗着誰?布南, 你說呢?你覺得我們仗着誰?”我聽她直呼索和鸞的名字,乾脆也冷笑着叫出了她的小名兒。

“皇上喜歡你們啊。”皇后布南的圓臉漲的通紅, “你們一塊謀劃,將鰲拜伯伯逼死了,將我阿瑪革了職。你們都聰明,只有我傻……”

“你傻能怪誰?”我直起身子,將身畔的硃紅雕漆大食盒的蓋子猛然打開,舉到她面前,冷笑道:“現在我知道你是真的傻!”

我將盒子在翻了個,十數個清漆桃木小人乒乒乓乓,全砸在黃花梨熗金龍紋炕桌上。桃木與黃花梨木相撞,清脆的聲音響成一片。在空曠而嚴密的暖閣中聽來還帶着迴音兒,如同放了一掛極響的鞭炮。我隨手將食盒子慣在地磚上,轟隆隆的驚人心魄。

布南猛地一哆嗦,我雙手撐在炕桌上,逼近她厲聲問道:“你就是這樣害我的?用這個魘鎮我?當着一屋子人灌我喝紅花?你是不是活膩歪了?”

布南撐起身來,狠狠向我啐了一口,“呸!狐媚子!我只恨弄不死你!桃木人就是我命人放的,怎麼樣?你做噩夢了沒有?那碗洛神花好喝不好喝?”

我扭頭躲開口水,舉手一掌摑在她臉上,“等死吧你!我的皇后娘娘!”

布南大約沒想到我會動手,被我抽的正自發愣,我已然高聲喝道:“回宮!”

景仁宮小佛堂。

“我病了這麼久。”我手握着木魚沉聲道,“消息是不是斷了?”

寶長搖了搖頭,淡然道:“這月有了訊息也也送不出去,姚堂主趕去福州了。果如你所說,金門廈門兩島大軍壓境,魯王殿下與鄭大公子都退回澎湖去了。”

我輕輕出了一口氣,“澎湖與臺灣本島能撐幾時,還是未知之數呢。”

寶長一怔,哼了一聲並未說話。半晌,他苦笑道:“想不到周公子回宮不過數月,就搬倒了皇后。”

“她未必倒的這麼快。”

寶長走上前,將貢品一一擺正,背向我淡漠言道:“鍾翠宮的兩個執事太監,死的還及時?”

木魚一停,我擡頭盯住他,“他們不是自殺?”

“都是宮裡的老油條,見多識廣,哪裡會自己去死?我只好幫了一把。”寶長回身向我笑了一笑,又嘆道:“早知道鍾翠宮康玉朋藏着桃木,估計是爲你預備的。”他臉色一動,笑容淡去,“鍾翠宮平日是在用紅花,可都是炙紅花。生藥紅花誰也不敢用。紅花多用行血,少用養血,這是本草裡寫明的。茶房太監臨死前,我已問明:他所多加的確是洛神花。炙紅花末是養血藥中常用的。皇后並非自尋死路,只是她沒想到,你平日裡吃着破血的桃花粉……”

我愣怔一時,皺眉冷笑道,“原來皇后還是冤枉的,我竟然白去發了一回狠。可笑!”

寶長慘然道:“他們是滿洲韃虜,你我的仇敵。周公子想剷除異己,在宮中立足,也是不得已。”

“我不得已?”我冷然道,“不用給我貼金了。”

“姚堂主聽聞此事,十分自責。說他萬沒想到藥物相剋,釀成大禍。”寶長嘆道,“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公子此時雖立足穩當,卻是慘勝如敗。”

我從地上拾起一卷大藏經來。餘光看到寶長在我身後緩緩跪倒,行了大禮。我微微詫異,“又沒有別人在,何必這樣?”

寶長遲疑片刻,斂容道:“從此不必再吃桃花粉。你,不可能再有孕了。”

我的心彷如落入一潭寒水中,冰冷刺骨卻平靜到死寂。彷彿自己早就知道似的,嘴角竟然還浮上了一絲笑意。

“這是太醫院六位正堂會診後的醫案。”寶長拿出一張紙遞給我,我輕輕搖了搖頭,他輕嘆道:“不看也罷。上面有皇帝的御批:朕聞此痛徹心腑,果無藥醫?爾等於景仁宮請脈時切不可提及,勿令貴妃加悲。內外醫案、藥方正副本不必存檔,即焚。”

我的臉上仍舊掛着慘笑,聽得寶長淡然說道:“周公子,你將來只會孑然一身了。”他回頭失然嘆道:“北宋時金兵南下,徽欽二帝被俘,康王還保住了半壁山河。大明朝失京師不過數年,江南兵士數百萬,盡然一觸即潰。我在這裡隱伏已二十年了,眼見得韃虜江山越發穩健。反清復明這句話,難道真要成爲一場大夢麼?”

我緩緩敲着木魚,低聲道,“人心思安,是常情也是天道。你我本不該逆勢而動。別輕舉妄動,得不償失。”

寶長並未理睬我的話,只望着窗外夜影中的重重琉璃金井,含笑吟誦道:“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