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鴛鴦瓦冷

第二日康熙回宮,納蘭也與周培公一道起程。我也乾脆不回佟家,就住在了法源寺中。

每隔三五天,我就去納蘭家看望珍兒。明珠夫人倒是很通情達理,她私下對我道:“我本來也不讓容若這時候出去的,可他阿瑪一定讓他去,又有什麼辦法。珍兒這孩子又心重,女人生子,本來就是鬼門關上走一次,真是擔心死了!去年親家母去世,珍兒受這一下子就不輕,好容易好些,偏偏又把容若弄走了。”

“全憑夫人照應。”我道。

明珠夫人拉着我的手,諄諄道:“你們這些孩子啊,哪裡知道我們的心!容若在外,懸着我的心,珍兒要生產我又是懸着心,我還得擔心着沒出世的小傢伙。別說了,你去看看她去。昨兒吃的東西,今兒一早全吐了。”

黎珍歪在榻上,兩個小丫鬟打着扇,春雨正給她揉着胸口。黎珍的頭髮散亂着,微蹙着眉毛,那一雙如煙遠山眉,此時看來更顯得楚楚可憐。

“我難受,心口憋得慌……”黎珍對我說道,“他走了半個多月了吧?”

“我的姑奶奶,他就是在這也幫不上忙啊!”我笑道,“你盼着他做什麼?”

“我就想和他說說話。”黎珍撒嬌似的說道,“我只覺得肚子裡都難受。昨天折騰了一夜,彷彿是這兩個打起來似的。”

春雨聽着撲哧一笑,“您沒勸着啊?”

黎珍揮手打了春雨一下,笑道:“去!給姐姐倒茶去。”

我向小丫頭手裡接過團扇來輕輕給她扇着,含笑道:“起來走走,今日一定是還沒走呢。告訴你多少次了,多走走生的時候不費勁。”

黎珍向我做個鬼臉,“你一個姑娘家,倒挺清楚的。”

我作勢兇她,“就知道這個!起來,我們攙着你,走幾步。”

四五個丫鬟連着我,架着她在地上踱步,沒走幾步,黎珍的額頭鼻尖就冒了汗。

“要不再歪一會兒?”春雨端着茶盞道。

“歇歇再走,今日怎麼也得走一百步。”我忙道,取出手帕來給她擦擦汗。

“行,行,聽你的。”黎珍喘着氣答應道。

我用手帕給她扇着風,“宮裡老嬤嬤們說,但凡窮人家的女子生孩子都容易。你知道爲什麼?從有孕到生,人家活不少幹路不少走,臨到生還燒火做飯呢。那樣纔不受罪。”

“你全明白!”黎珍向我伸伸舌頭,又開始緩緩走起來,“你什麼時候才嫁人?把這些雜學都用在自己身上纔好呢。”

我不答,只是笑着彈了她一個腦嘣兒。

黎珍邊走邊氣喘吁吁道:“你說容若到底去哪了?若說去關外了,怎麼也沒帶幾個人,就只芸墨一個人跟着。我聽說他是出西直門走的,去關外應當出德勝門……”

“你那個腦子裡頭能想點別的麼?”我氣道,“西直門德勝門的你倒是真明白!開春兒沙河漲水,那邊的浮橋誰敢過啊?還不得從西邊繞過去!”

“是麼?”

“咱們看看去?”我瞪了她一眼。

黎珍好容易走完了,累極坐下,擦着汗:“我就隨口問一句,你急什麼。”

“我氣你不好好養神兒,天天瞎琢磨!”

黎珍向我搖了搖手,笑道:“你答應給我繡的小衣裳呢?”

我向春雨努嘴,春雨忙去拿了包袱進來,打開一一給黎珍看。黎珍翻着笑道:“男孩兒女孩兒的你都做啦?真是麻煩你了。”

“反正也不糟踐。這一胎若是倆小子,女孩兒的你就留着,今後生閨女的時候我倒省了。”我笑道。

黎珍將衣裳疊好,對我笑道:“我估計是女孩兒。”

“怎麼見得?”

“給我診脈的大夫只說診不出男女。可我聽說了,一般好大夫在八九個月上都能斷出男女。若是男孩他們也就說了,若是女孩,只怕我不高興,總說斷不出來。所以啊,我猜這次是倆丫頭。”黎珍笑道。

我哭笑不得,“剛還罵你,不許你再動心思。這下子你更機靈了!”

我們聊着天,又有大夫來請脈。丫頭們簇擁着黎珍去暖閣裡躺下,放下了帳子。明珠夫人也來了,拉着我閃在外間屏風後頭。有幾個老婆子帶着大夫進來號了脈,又請到了外間奉茶開方子。

明珠夫人隔着屏風問長問短,大夫只道胎像平穩,這幾日就會臨盆,命準備好一應的東西,又開了些安神靜氣的藥,便告辭去了。大夫們幾次三番的說沒事,令我的心更亂了。

“楚格格爲什麼從宮裡出來?”明珠夫人曾經問過我。

“我?”我笑道,“本來要等二十五歲,不過太皇太后念我年幼進宮,開恩提前放我回來了。”

“這是好事兒。”明珠夫人笑道。

我含笑點頭。明珠夫人說道“好事”二字時候,眼中飽含深深的笑意,相信她也一定了解,我的事沒這麼簡單。

五月初一,黎珍誕下一對龍鳳胎,一切平安無事。我在法源寺的佛像前聽到這個消息時,只覺得如同卸下千斤重擔。

洗三之日,兩個小傢伙還都不能睜開眼睛,他們伏在母親的身邊,像兩團柔軟的布包。

黎珍依舊疲倦的躺在牀上,對我一笑:“你來了?看,我生了一對‘龍鳳呈祥’。”

我過去用力吻了一下她的臉,喜道:“恭喜!一下子就兒女雙全!”

“他們阿瑪怎麼還不回來?”黎珍嘆氣道,“今日洗三都不在。”

我只俯身去逗孩子,含糊笑道:“大約快回來了吧。取名字了麼?”

春雨笑道:“老爺給哥兒起小名叫‘海亮’,姐兒還沒取名呢。”

我隨手拿起一個蘋果去逗女孩子,那小不點愣怔着眼睛隨着我的手動了動,我笑向黎珍道:“你看,她睜眼了!你怎麼不給小閨女取個小名?”

黎珍看着我手中的蘋果,撲哧一笑:“我娘給我講過,我們老家有個舊俗:孩子睜眼看見的第一樣東西,就取做小名。閨女就叫‘果兒’。”

“這名字好,聽着就酸甜可口。”我笑道,輕輕去吻了吻小女孩,“女兒好,女兒好,女兒是你額孃的貼心小棉襖。”

黎珍躺在枕上望着我,嗤嗤的笑着。她的臉色很不好,蒼白又瘦弱。不一時,小丫頭端進蔘湯來給她喝了,又吃阿膠膏。

“你這身子着實得好好調理調理。”我擔心道,“看你瘦的,將來連孩子都抱不動。”

黎珍喝着藥,勉強道:“眼前總是陣陣的發暈,真要好好的歇一歇了。只這兩天,人蔘桂肉阿膠都快當飯吃了。”

“看大夫了沒?”我問道。

“看了,還不是說血虧體虛。”黎珍喝完藥,漱口又躺下。黎珍昏昏睡去,兩個乳母將孩子們也抱到別處去了。

春雨帶我去外屋坐着喝茶,我急問道:“幾天功夫,怎麼瘦了這樣多?”

春雨此時才發起急來,“姑爺一走一個月都沒消息,小姐能放下心嘛!楚格格,我看姑爺根本就不是去關外了。前幾日聽見太太與老爺說話,恍惚聽見他們說:‘容若在西北如何如何’。格格您說,西北正打仗呢,姑爺不會是去前敵了吧?”

“別胡說!”我低聲道:“他好好的去前敵做什麼!你這麼和小姐說了?”

“我哪敢說啊!”春雨道:“可您想想,連我都能想到的,我們小姐這麼聰明的人,哪裡會不疑心!她天天的轉心思,這不是要了她的命嘛!”

我原地轉了個圈子——當初說一個月就回來,可現在已經一個月了,西北戰場音訊皆無,既無捷報,也無人失利的消息。一月以來康熙從未親自或派人來法源寺看過我,我什麼消息也打聽不到,他家中知道他確切消息的唯有明珠,可是我從沒在他府中見過他!

我臨走時,去問了明珠夫人,“容若在軍前有消息麼?”

“格格也知道成德去了西北?”明珠夫人嘆氣道。

“是,宮裡的事兒,我還知道一些。”我淡淡說道,“老大人可有他的消息?”

明珠夫人緩緩搖頭,苦笑一聲:“自從他走,家中便沒有他的消息。只知道他每隔十日會派人送軍報回兵部,老爺接到軍報直接送到宮裡,我們才知道他平安。前幾日的軍報卻沒有到,不知爲何。”

我低頭沉吟片刻,嘆道:“我看珍兒身子不太好,怕她總琢磨,想出些病來。”

明珠夫人點點頭,猶豫片刻,湊近我低聲道:“有些話,我就告訴了你吧。珍兒生產時候,有出紅之狀,直到今日還沒止住。”

我不禁愣住,“什麼意思?”索和鸞生太子的時候,宮人們也在大喊“出紅”,不過三四個時辰她便死去了。

“格格年輕,不懂這些。總之是很險的症候。”明珠夫人拿起手絹沾了沾額頭,嘆道:“這孩子若是有什麼好歹,成德回來……”

我不及聽她說些什麼,回身走進黎珍的臥室。黎珍在牀上睡得正沉,我輕輕掀起她腿上的薄被,牀上鋪的是殷紅的錦緞褥子,她穿的也是一色的大紅中衣。我伸手去摸,生怕驚醒了她——

果真有血跡!

我慌着將被子蓋好,卻見黎珍朦朧睜開眼,對我笑道:“你怎麼還沒走呢?”

“我這就走了,來和你說一聲。”我強笑道,“你睡吧。”

“我精神不濟,總想睡。孩子們睡了麼,抱來看看……”黎珍揉揉眼睛,翻身道:“身上總覺得溼膩膩的,天熱還總要捂得這麼嚴實。”

我連忙去按住她身上的大紅被子,“月子裡千萬不能招風,不然是一輩子的事兒。忍忍吧。”

此時,春雨帶着幾個老婆子進來,笑道:“小姐,天熱,咱們換個褥子。”說着,一個胖胖的婦人過去抱起黎珍,剩下的幾個人將牀上的幾層被褥都捲走了,又換了新的。又有小丫頭拿着新的內衣在被中給黎珍換上。無論被褥衣衫一色皆是紅彤彤的顏色!

黎珍躺好了,對我笑道:“太太特意囑咐我房裡都要紅的,說是辟邪。”

“是啊,看着也喜慶。”我隨口道,背過身去擦掉一點淚痕,“我先走了,明日來看你。”

我愣怔怔的向外走,都沒有嚮明珠夫人告辭。黎珍房外貼着“鴛鴦社”三個字,那是容若的筆跡,筆勢灑脫,端莊流利。難道真的無人能逃脫命運麼?我想回去,回到我的前生去,毀掉所有與納蘭相關的書,我希望他們能有與鉛字排印不同的人生。